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

一把甘蔗渣 2021-03-30


郗景兴去不丹之前没跟我讲,回来的时候也消息都不发一个,直接拿备用钥匙开我画室的门。当然不是说他有错,我在画室的时候一整天不看手机也是有的,就算发了消息我也不见得能看到,确实不如直接上门找有效率。但那是平常,除非他觉得这种玩失踪十几天的情况也算平常。何况那天下午我正在画雪山。我没见过雪山,是一半照着他在Instagram上发的照片,一半按想象乱涂的。我见到他,第一个念头是现在把画藏起来还来不来得及,看上去大概是愣在那里。那么大一个画板,他不可能没看见,但他好像只是看到了随便一个什么草稿一样,目光并未停留。他说,要不要去南堂看看。

这话题我也是始料未及,只好随口瞎讲:“你这是一趟心灵之旅回来想通了打算重新皈依天主吗?主欢迎你。”

他笑起来,说是听讲南堂关了,正在翻修,修完就不是以前的样子了,可以趁没人去怀个旧。

这话说得倒真是挺怀旧。两种层面上的怀旧。小时候我们都住在宣武区,一大家子人一起去南堂礼拜。我想不起来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去教堂的,但记得一开始他也在,因为我那时候还小,神父一讲话我就犯困,忍不住偷偷东张西望,就会看到他在舅舅身边,坐姿笔直,听得全神贯注。搬家后我们就改去了就近的教会,我妈说舅舅一开始还不辞辛苦去南堂,后来被二环内的路况堵得没了脾气,也换了地方。至于一起挖空心思去各种没人的地方,那是和他在一起以后养成的习惯,自然是为了做一些不宜见人的事。只不过有时候他对“没人”的理解会略有不同,比如那几个著名的公园,我以前根本不知道,去了才发现上当。被他骗去牡丹园的时候甚至遇到几个看上去就很三教九流的人跟他南腔北调地打招呼,“哟,阿宾带小男朋友来看野花呀”,大概算我人生数一数二的尴尬时刻,其尴尬程度不亚于被父亲带去菜市场给摆摊老奶奶写扇子。我理解不了这种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的情怀,可他在那些地方好像真的很开心。

出门之前我试图吻他。他闪开了,说,别闹。

嗯,我们是在画室里闹过,几次意外以后就变成了一种计划,干脆买了个床垫搁在地上,画累了还能躺会儿。于是我在画室里就更容易失去时间感。记得是夏天,他咬着根冰棍来找我,天刚好阴下来,打开门带进来一阵低气压的热风,我迎上去用嘴抢冰棍吃。吃完以后唇舌在皮肤上就变得冰凉,像柔软的小型爬行动物。我们把床垫搬到落地窗边,在越来越大的雨声里做爱。这种时候我会灵魂出窍,在天花板上俯视自己。白可以是画布、衬衫、床单,也可以是天光、电光、灯光。不知过了多久我恍然惊觉戴老师的艺术史要赶不上了,穿上衣服就跑,跑下楼才发现天已经晴了。世上没有不能翘的课,父亲和戴老师的除外。那天戴老师皱着眉瞪了我一眼又摇头叹气,我以为是因为迟到,回到家照镜子才发现我衬衫扣子没扣好,敞着的领口上下都疑似染上了颜料。

不丹好玩吗。我问他。

殖民者的后裔会比较喜欢。他答,然后把手机给我让我看照片和视频。我翻了翻,并没有没什么亮眼的风景,最好的几张他都已经在那个没几个粉的ins号上发过了,包括那些画在泥墙上颇有些卡通风格的阴茎。

我们一起去过的地方里,我想再去的是云南。我们去的时候天气不佳,没看到玉龙雪山。其实看不到雪山也无所谓,这不是重点。具体原因我也说不清楚,但在洱海边的阳台上灵魂出窍的时候,我能看见他,而不只是自己和自己面面相觑。灵魂出窍的问题我和他讨论过,我不确定他有没有搞懂我的描述,但是他最后说,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依然去教堂,而他已经不去了。

虽然他早就不去教堂了,但我总觉得他被某个幸运的朝阳区仁波切拐上床只是时间问题。对自己的表哥下这种判断很不好,如果表哥同时是自己的恋人就更不好,无奈这个念头最近越来越鲜明,直到我不小心把它说出来。

南堂门口拉了一圈施工警戒线,挂着小塑料牌曰禁止入内。但也没有工人在,是真的没有人。我们在一排排长椅间穿梭,空间比记忆里狭窄许多。我问他:“你去不丹见活佛了吗?”

“哪有。”他又笑了,接着说起那些擅长跟外国游客搭话的旅游景点常驻僧侣,他怀疑他们是当地导游的亲戚。“有个会说英语的,会到游客爱去的咖啡馆坐着,很受欢迎,都能挑人说话了。”

“怎么挑?”

“当然不是明着挑,但总的来说,白人女性会获得更长的聊天时间。”

“那你呢?”

“我和他讨论了几个术语的意思。”

“他是不是想睡你?”

他像是突然感到疲倦,颓然坐在长椅上,仰头看着圣像,叹出一口气:“子敬啊……”

“我瞎说的,你别往心里去。”我忙说。

其实你真跟仁波切睡觉也没关系,我还是爱你。我还想这么补充一句,但不知为什么说不出口。

我猜他也有说不出口的话要讲,否则他应该接着说“我们需要好好谈谈”,而不是任凭一条出现在长椅边的纱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纱巾更有可能是不久前哪位参加弥撒的女士不慎遗落的,但为什么不是十几年前的我丢下的呢?它既然出现在此时此地,为什么就不能一直在,永远在呢?那渲染得浓淡有致的红实在是很少见,像西府海棠的花瓣。妈妈有这么一条纱巾,有一次来听弥撒的时候赶上沙尘暴,她就把纱巾给我围上遮面。他看到就笑。我说不许笑。他说好看为什么不许人笑。

他一定也认出了那条纱巾,不然不会笑得和当时一模一样。

我把纱巾从地上拾起来,触感也和妈妈那条一样细腻轻盈。于是我用它蒙住他的脸,隔着纱亲吻他,他也隔着纱回应我。我伏下身,伸手去解他的腰带。

他惊醒一般按住我的手,面纱滑落。

“我们不该……”

我知道。我说。不论是“我们不该在这里”还是“我们不该再继续下去”。

妈妈早就知道我们的事,她没说我什么,只说你知道舅舅的脾气,别让你表哥太为难。我知道我们也许会在某个时间点变得和所有人一样。我不想知道是否即使在教堂里灵魂出窍我也只能看到东张西望的自己。我只想告诉他,在天父面前告诉他,我永远爱他,如果他不知道,我会终生忏悔。

阳光透过南堂的玻璃花窗照进来是一种蓝色。我最喜欢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