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爸爸早已看穿了一切

一把甘蔗渣 2016-04-03


奥斯卡贺文被我拖成了清明贺文(。



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傅亮再次回想起父亲让他见郗超的那个下午,才第一次看清了那时父亲眼睛里的神色。傅瑗听了郗超的话之后看向傅亮的眼神是时年四岁的傅亮从未见过的,因而无法理解,也就淡出了记忆。关于那个下午,傅亮的脑海中只残留了一副他很想伸手摸一摸的大胡子,和闷热的夏天里蓦然被脱掉衣服时的一丝凉爽。

那时候的会稽还没有在火光漫天和符纸纷飞之中经历血的洗礼,志在山林或迷途知返的知识分子尚可安然在华屋内真诚地讨论如何用异邦的宗教治疗走入歧途的意识形态。傅瑗本是请郗超来一起看谢敷当年留下的《光世音感应记》书稿的,而郗超却突然说想看看他的孩子。“叔玉,我要死了。”郗超说。窗外的蝉鸣声乱成一团。

傅瑗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句突兀的宣示,只得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这个自觉将死之人的神情是平静乃至喜悦的,其中的喜悦在看到自己的小儿子时得到了放大——“这个眼角是标准的傅家人,小时候母亲就常说我眼睛最像她。”说着,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竟叫仆人把小公子的衣服给当场脱了去。傅瑗感到一阵参加策试似的紧张,却见小儿子倒是淡定,盯着郗超的胡子,一脸好奇。于是郗超乐了,宣布叔玉你这小儿子将来大有出息,接着却顿了顿,补上一句不过还是大的那个比较靠谱,笑容也带上了自嘲的弧度。傅瑗像是得到了启示一般,恍惚中窥见了遥远的未来,于是他深深地望了傅亮一眼,既殷切,又无奈,搀杂着一丝被压抑着的,对命运的不安。

“你怎么了?”让儿子们继续回后院找蜗牛玩之后,傅瑗屏退左右,问道。

“还记得当年,我与林公约定先死的人要告诉对方死后是什么样子,后来林公果然托梦来跟我说的事吗?”郗超说。

“当然记得。你又梦到林公了?他又说了什么?”

“并不是。”郗超似乎忽然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接着说下去,“我梦到了桓公。”

傅瑗开始默数这是郗超第几次对他提起桓温。年少时交流新闻的不算,第一次是升平三年,郗昙北伐病退彭城的时候,郗超说他难免要跳槽征西大将军府,眼下会稽王陪聊这样的高福利闲差大约享受不了几日了,会稽的朋友们今后或许也难相聚。第二次是升平五年,整个会稽在那一整年之中都笼罩着悲伤的阴云,而他说他在征西大将军府工作顺利,老板比他想象的有趣。第三次……当傅瑗越来越频繁地从旁人那里听到郗超的名字和桓温联系在一起时,郗超本人的来信里却隐去了相关的话题,哪怕天翻地覆,死生变故。所以当郗超回到会稽,再度出现在他们的佛经研讨会上时,傅瑗百感交集,一会儿觉得恍若隔世,一会儿又觉得时光停滞,此人从未离开。

而此时,郗超要以一个梦谈起桓温,却像是要从一个更大的梦中醒来。

不出所料,又是一个关于约定的故事。濒死的老人舍不得身边之人,便许出一串幼稚可笑的愿望来。

“你跟我说过,那些幽冥报应都是真的,那我是会去畜生、饿鬼还是地狱道?哪个都好,总还希望有你陪着,你会来与我一起的吧?还是就此分道扬镳了?”

“到时候做兢兢业业的地狱公务员也好,飘来飘去的孤魂野鬼也罢,或者再把另一个世界闹个底朝天也无所谓,都听你的。你说过的你想要的世界的秩序,我们可以换着法子试试。”

“所以我就先去那边打点打点,你来的时候不至于白手起家。给我点时间啊。”

傅瑗听着郗超平静地,却保留了每一个语气词的转述,不知道此时的自己是什么表情,但他完全理解了当年陆平原为什么要写吊魏武帝文。枭雄却做小儿女态,不论何时都是教人无力吐槽的。

“我从来没梦到过桓公,这是第一次。”郗超说,“所以我的时候到了。”

“我有什么可以为你做的事吗?”傅瑗拨了拨香炉里的灰,真诚地问他的朋友。小半块未燃尽的香炭在灰堆里又闪出了红光。

“桓公这回依然任性,梦中只嘱我造一尊无量寿佛金像,供奉到荆州去。我必然是无缘看到这件事功做成了,已经把这事交给了阿乞。只得有劳你和安道他们一起在造像的事上费些心,钱不够叫阿乞问我老爹要。”

“竟然特意嘱咐要金像吗……”傅瑗已经开始替郗愔心疼。

“嗯,他说一尊小像即可,但要金的。”

那天下午的话题后来转向了戴安道的造像艺术,关于桓温,郗超就只说了那么多,傅瑗自然也没敢再问,倒不全是因为问出来的话信息量太大毁三观,而是怕给郗家招出更多的财政问题来。他更是隐隐地为郗愔感到担心:这么多事情,老爷子知道吗,受得了吗?

郗超果然没过多久就一病不起。太元二年的冬天,前去吊唁的傅瑗在郗府里见证了郗愔对着一箱子书信大骂小兔崽子你怎么不早点死的历史性时刻。而他没想到的是,郗愔竟会为郗超的事来找他。老爷子一脸诚恳地表示来走个亲戚的时候,傅瑗的第一反应是他因为郗恢要钱造金像的事来兴师问罪了。然而郗愔并没有提这件事,嘘寒问暖之后,只说想看看他儿子写的东西。

傅瑗拿出郗超留下来的信和诗文,小心地表示,大都是讨论佛理,很少论及俗情。

“这是什么时候的?”郗愔指着一页纸,问道。

傅瑗定睛,纸上是郗超赠他的诗:“澄源岭本,启此归津。投契凯入,挥刃擢新。发悟虽迹,反观已陈。暧暧末叶,运钟交丧。绵绵虚宗,千载靡畅。谁能慜中,仰谐冥匠。并辔一方,明心绝向。”

“这是太元二年,我问他平生参佛理的感想,他讲了从林公学佛的旧事,因而答的自叙诗。”

“不,这小兔崽子说的不仅是佛理和林法师。”郗愔微微摇头,“否则不会这么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