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知识分子的视角下的笔记

一把甘蔗渣 2020-05-20


  1.

郑玄家奴婢皆读书。尝使一婢,不称旨,将挞之。方自陈说,玄怒,使人曳箸泥中。须臾,复有一婢来,问曰:「胡为乎泥中?」答曰:「薄言往诉,逢彼之怒。」(世说新语·文学第四·3)

郗司空家有伧奴,知及文章,事事有意。王右军向刘尹称之。刘问「何如方回?」王曰:「此正小人有意向耳!何得便比方回?」刘曰:「若不如方回,故是常奴耳!(世说新语·品藻第九·29)

  《龙文鞭影》曰:“郑家诗婢,郗氏文奴。”

  郗虑是郑玄学生,则郗氏家学为郑氏学。郗鉴这是在cos郑老师无误。据嘉定镇江志所载郗愔墓出土情况,郗愔随葬有郑玄手书的《箴左氏膏肓》,为石勒军挖郑玄坟所出,邓攸在永嘉之乱中陷于石勒,获此书,在从石勒那里逃离,经李矩、荀组,辗转南渡的时候也没有丢下。那么邓攸把这么珍贵的东西给了郗鉴,是欠了他多少钱呢,还是多少情呢。

  粗略看了一下,正始六年曹魏立王肃之学,王氏经学疯狂diss郑学,又因为王元姬缘故占了司马家的便宜,独步魏末。所以正始以来脑子好使的人都搞玄学去了吧(x)。西晋儒学复兴,据推论是王学为主各家为辅。东晋官学立郑废王,但众所周知你晋礼崩乐坏,官学搞得断断续续,而实际礼仪操作中每每一番好撕,其结果是“参用郑王而酌其中”。


  1.5

  突然想起来“郗家法:子弟不坐。”让我联想到啥了。

  司马防:“诸子虽冠成人,不命曰进不敢进,不命曰坐不敢坐,不指有所问不敢言,父子之间肃如也。”

  真是儒气扑鼻。

  不过还是远比不了nili马家严(bian)格(tai)!


 

  2.

  正始一代开始引入老庄而为主流意识形态再造生机,王弼向秀因此不朽。至永嘉GG,玄学事业已经实质上扑街。新一代人开始注意到异邦宗教在精神世界的一片废墟上参与重塑的可能性,是所谓玄佛合流。

  郗超的《奉法要》呈现出这种融合儒家伦理、玄学概念和佛教哲学的努力。如其开篇论奉佛实践之要在于修五戒和岁三月六斋,而谈及斋的意义时,将佛教的斋戒与儒家的孝亲之道相连,把它作为亲亲之道的一种外推。

斋者,普为先亡见在,知识亲属,并及一切众生,皆当因此至诚,各相发心。心既感发,则终免罪苦。是以忠孝之士,务加勉励,良以兼拯之功,非徒在己故也。

  又如其阐释五阴六欲(后译作五蕴六尘)时,先后引入儒家和庄子的修身养性之说去理解佛教概念。

经云:“心作天,心作人,心作地狱,心作畜生,乃至得道者,亦心也。”凡虑发乎心,皆念念受报。虽事未及形,而幽对冥构。夫情念员速,倏忽无间,机动毫端,遂充宇宙。罪福形道,靡不由之;吉凶悔吝,定于俄顷。是以行道之人,必慎独于心,防微虑始,以至理为城池。常领本以御末,不以事形未著,而轻起心念。岂唯言出乎室,千里应之莫见乎隐,所慎在形哉?

  慎独,出自大学。言出乎室千里应之,出自周易系辞上。莫见乎隐,出自礼记中庸。

《异出十二门经》云:“人有善,恒当掩之;有恶,宜令彰露。”夫君子之心,无适无莫,过而无悔。当不自得,宜其任行藏于所遇,岂有心于隐显?然则教之所施,其在常近乎?原夫天理之于罪福,外泄则愈轻,内结则弥重,既迹著于人事,必有损于冥应。且伐善施劳,有生之大情,匿非文过,品物之所同,善著则迹彰,迹彰则誉集。苟情系沮劝,而誉集于外,藏吝之心,必盈乎内。且人之君子,犹天之小人。况乎仁德未至,而名浮于实?获戾幽冥,固必然矣。夫苟非备德,必有不周,坦而公之,则与事而散。若乃负理之心,铭之怀抱,而外修情貌以免人,尤收集俗誉,大诬天理,自然之衅,得不愈重乎!是以庄生云:“为不善于幽昧之中,鬼神得而诛之。”且人之情也,不愧于理,而愧乎物。愆著则毁至,毁至而耻生,情存近复,则弊不至积;恃其不彰,则终莫悛革。加以天衅内充,而惧其外显,则幽虑万端,巧防弥密,穷年所存,唯此之务,天殃物累,终必顿集。盖由不防萌谋始,而匿非扬善故也。

  人之君子犹天之小人,出自庄子大宗师。为不善于幽昧之中鬼神得而诛之,出自庄子庚桑楚。

  而佛教的因果轮回思想也被他用来修正传统民间伦理中的报应观。

  郗超在当时的佛教论辩中以支道林门徒自居,而支道林“造微之功,足参正始”,亦不妨理解为,其理论关怀之所在,是与正始一代相通的。


  3.

  郗超《答傅郎诗》六章,以般若性空为主旨,而措辞亦未脱玄。“器乖吹万,理贯一空。”引庄子齐物论“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已也”。

  又值得注意的是此组诗为玄言诗常用的四言。魏晋四言五言诗分庭抗礼,而“雅音之韵,四言为正”。建安四言从雅,西晋四言从颂而兼取雅。《答傅郎诗》后三章采用了顶真连环体:

暧暧末叶,运钟交丧。绵绵虚宗,千载靡畅。谁能慜中,仰谐冥匠。并辔一方,明心绝向

明向若易。潜行谅深。时惟同得。婉转嘿寻。望关启扉,披帷解衿。情兴未足。祈我冲箴

冲箴之往,岂伊璠玙。通无不畅,分靡不劬。何以融之,本际已无。即心既尽,触族自虚。

  用顶真连接篇章的格式,源出诗经大雅,有《文王》《大明》等篇,尚书尧典亦有此法。曹植《赠白马王彪》以五言而用此法,乃是你豆的牛逼之处。


  4.

  傅亮《故安成太守傅府君铭》写其父傅瑗:“栖心古烈,拟踵前修。淹留孔老,宛然内求。于言中伦,庸行归周。”又傅瑗与郗超有往返书信论佛法。可见一代知识分子的共同关怀。

  当然佛教作为一种宗教,精神慰藉和哲学出路一样重要,甚至可能更重要。精神慰藉来源有二,一是仪轨实践,一是超自然的应验。郗超《奉法要》侧重斋戒等修行实践。而傅亮《光世音应验记》所载故事,亦可窥见当时信仰佛教的知识分子一起分享应验见闻的一斑。

  《光世音应验记》载故事七条,概括如下:

  西域人竺长舒在晋元康中搬家洛阳,邻家着火,自家草屋在下风位置,情急下一心诵念光世音经,于是风向忽变,自家草屋无损。街坊少年认为是偶然,又到他家纵火,亦灭。

  沙门帛法桥原本声音不好,难以诵经,乃绝食念光世音菩萨,七日之后不仅没有饿死,反而获得了洪亮的嗓音。

  冉闵杀胡,邺西寺三个胡道人念光世音菩萨,杀手的刀总是砍不中,冉闵听说后将三人特赦。“道一在邺亲闻所见。”

  河内人窦傅,永和年间陷入吕护和高昌之间的纷争,被抓,将被杀,一个与他相识的僧人支道山探监,劝他念光世音。窦最终成功脱身。“道山后过江,为谢庆绪具说其事。”

  兖州人吕竦侨居始丰,其父傍晚在山间溪中遇暴雨迷路,念光世音而见神秘火光引路,得以顺利归家。“竦后与郗嘉宾周旋,郗口所说。”

  琅琊人徐荣去东阳,回家经过定山,船翻了,念光世音,船又浮上来,又有神秘火光引路,得以安全返回。“荣后为会稽府都护,谢庆绪闻其自说如此。”“与荣同舟者,有沙门支道蕴,谨笃士也,具见其事,后为余说之,与荣所说。”

  沙门竺法义,病重,念光世音,数日后梦见有人翻洗他的内脏,洗完给他塞回去说病已除,醒来果然病愈。“义住始宁保山,余先君少与游处。义每说事,辄凛然增肃。”

  其中五条傅亮都注明了故事的流传来源,足见观音信仰在南渡僧侣、侨人、吴人(谢敷是会稽谢氏)之间均有流传。郗超傅瑗谢敷三人之间不仅互相探讨佛理,也交流此类故事。

  傅亮为此书撰的序中能读出一种暗涌的情绪。

右七条,谢庆绪往撰《光世音应验》一卷十馀事,送与先君。余昔居会土,遇兵乱失之。顷还此境,寻求其文,遂不复存。其中七条具识事,不能复记馀事。故以所忆者更为此记,以悦同信之士云。

  孙恩之乱后,会稽已不是当年的会稽,傅亮回到故乡,再也找不到这本记录了父辈见闻和信仰的故事集。他要抓住残存的记忆,为时代,更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