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头水

三径就荒 2019-05-01


夜深,早过了该止静的时辰,京城瑶光寺的五层浮图里,却还有人流连不去。虽被吩咐了不用伺候,值守的小比丘尼仍不敢怠慢,时不时透过帘子窥探一番佛龛前的那位夫人。

大将军夫人有时会突然造访,每次都像现在这样,长久的凝视她供养的那尊弥勒菩萨,一言不发。烛火勾勒出菩萨那优美的,与夫人酷似的面部轮廓,不同的是菩萨总是微笑的,而小比丘尼从未见过这位夫人的笑颜。

不知过了多久,小比丘尼难耐困倦,已然昏昏欲睡,直到灯花爆出噗的一声将她惊醒。朦朦胧胧的,她似乎听到那位夫人叹息般地声音:“哥哥……”


通常来说,大将军无需夫人在府上亦可安眠,或者说,苏沐橙留宿瑶光寺的时候,叶修晚上反而过得更自在些。御史大夫方锐曾颇为不忍地诤谏叶修:“苏姐姐又不是不相干的人,你既然不喜欢女人,当初给她另寻一个好人家就是了,何苦造这个孽。”话讲得句句在理,只因谏言的地点在大将军本人的卧榻之上而显得毫无锋芒,其后果,也只是方锐被叶修随手拧了耳朵:“我好像跟你说过不要试图打探她的事,怎么,这么快就忘啦?”

而今夜的大将军府注定无眠。方锐又来了,不过跟以往那些隐秘的夜晚不一样,这回是大摇大摆走的正门,来了之后被迎进了书房而不是卧室。他是来与大将军商议十天后新天子的践祚仪式的。本朝帝星暗淡已久,大将军叶修素以军功而佐朝纲,唯骠骑将军韩文清可与抗衡,而今忽临国丧,恰逢韩文清征战在外,正是叶修一派更进一步的好时机,因而白天在皇宫里商讨完了的事,晚上都要在大将军府上再细细安排一回,力求万无一失。

偏偏变数就在此时发生了。包荣兴在月光下一路疾驰,到了叶府甚至来不及通报,翻身下马紧接着就往墙上一窜,跳进院里直闯到叶修面前。

“老大,不好了,太子连夜跑了!”

“跑了?他能跑到哪里去。”叶修抬眼。

“出了建春门,一路东去了,似是早有准备,我们的人一时没能跟上。”

叶修仔细看了看包荣兴,发现他右臂的缁衣隐隐渗出了血迹。“连你也能伤到。”

“老大,跟我打的这个人,我好像认识。”

“谁?”

“虽然没能看清脸,但从招式看,应是羽林军那个林敬言。”

一只茶盏从方锐手里滚了下来,在地上摔成碎片。

叶修瞥了方锐一眼,淡淡道:“行吧,都回去睡觉吧。老韩这会儿应该在起草宣布叶某是国贼的诏书了吧。”

“老大!”包荣兴急得跺脚。

“别慌,现在是他们比咱们赶时间才对。都回去睡吧,明天早上我自有安排。”叶修挥手送客,顺势伸了个懒腰。



太子年幼,即使叶修在朝中一手遮天,宗室也总有不愿善罢甘休的人,这一点,叶修自己十分清楚。他沉思片刻,从枕边摸出一枚微旧的镂空纹银香囊,在手里攥了攥。


次日清早,叶修并没有进宫去,他将命人进宫将“皇帝偶染风寒,罢朝三日”的口谕传给侍中,自己则施施然前往扶风王府。

扶风王张新杰,在宗室中素有美名,其父有平定并经营西域之功,薨逝时得先皇亲谥曰武,而其本人则谦冲仁爱,是以年纪虽轻,却颇得民心。先前叶修与韩文清在朝中相抗,他每每不偏不倚,颇教人另眼相看。

“大将军来的真早,扶风王尚在沐浴,还请——”

“行啊”,叶修哼了一声,直接就往里走。方才还胸有成竹的管家直接吓得说不出话来。

叶修轻车熟路地推开门,屏风后的水声停住。

“要不是我来过府上知道这路怎么走,今天扶风王打算让我等到什么时候?”

屏风那边的声音仍如往常一般淡然:“大将军擅闯王府,逼迫宗室,传出去并不好听。你今天着急得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叶修。”

“怎么,叶某不骄慢专横、祸乱朝纲,韩将军拿什么理由来给我治罪?他自己把你留在这,总不能怪我棒打鸳鸯。”

“直接说事吧,水要凉了。”张新杰从水里钻出半截身子,在屏风上投下个模糊的剪影,是有些清瘦的身形。

“既然你们千辛万苦把太子送了出去,看来我除了放弃他别无选择,对不对?”

“是的。”

“既然如此,国不可一日无君,奇英太子既已叛国投敌,宗室还得另择明君呀。”

“你要立谁?”

“扶风王素有贤名,众望所归。”叶修满意地看到屏风上的影子微微颤抖了一下。

“我以为你会找个更年幼听话的。”

“与其等着再被你暗算,还不如把你摆上台面呀,扶风王。”

张新杰沉默良久,终于开口:“我若不依,你的兵是不是就快到各个王府门口了?”

“不出意外,应该已经到了。”

“叫他们都回去吧。”

张新杰听得屏风那边叶修爽快地告了辞并走开。他掬起一把水浇在脸上,闭目了好一会儿,正要起身,却听到有脚步声从容靠近,接着从屏风后伸出一只手,手里是一枚镂空纹银香囊。

去而复返的叶修恢复了他惯常的懒洋洋的腔调:“七年前我征柔然归来,想送这个给你,都追到这里,还是被你退了回来。还记得你当时是怎么拿不可结党营私之类的空话敷衍我的吗?”

张新杰不语,从水里出来去接那只香囊,触到精巧的银质小球时立刻被那只手捏住了手腕。这回他结结实实地抖了一下。

“收好吧,虽然现在有点旧了,但依然是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