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甘蔗渣 2016-09-05


陆抗很焦虑,因为他的狗死了。

他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旧疾复发,找不到药,他的焦虑溢于言表。人们窃窃私语,北边那个羊将军真的很令人头疼啊,麦芽糖似的粘在荆州,粘得我们大司马都绝望地给他送鸩酒了也没有什么用……

“放屁,你哪个耳朵听到我们大司马送的是毒酒?竟敢凭空污了自家主人清白!”

“哎呦我的祖宗,我哪有那个胆子,那酒可是我亲自跑腿去选的,负责喂鸩鸟的是我表哥,可不敢乱讲。”

“可信使不是说那个羊祜喝了酒吗,怎么还好好的?”

“谁知道啊,据说他是当场开封尝了酒?难不成天赋异禀不怕毒?八成是早备下了解药吧?他们北方人窝里斗,不是最喜欢搞这些阴谋诡计么……唉,会玩。”

“唉,会玩。”这是同事记忆里那个送酒小兵说的最后一句话,第二天他和他喂鸩鸟的表哥就都不见了,不知道有没有看到初升的太阳。

罪名?当然是造谣!陆大司马还指望着问北边要一只狗呢,送的当然是最好的醇酒,怎么会放毒。至于鸩酒,他是叫人做了没错,可那是自己喝着治病用的好吗!离开剂量谈毒性都是耍流氓,怎么就是不明白!

其实问羊祜要狗,是非常不理智的,但是他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狗,真的快要崩溃了,于是凭空觉得羊祜可以替他寻到,即使只是为了与他拼德行雅量把戏做足也应该寻到——“花色猎犬,黄耳,雪腹”,他在信里写——应该不难找啊,上一只死掉的时候云儿刚出生,孙皓还是乌程侯,家里很快就找到了差不多的小狗。以往也都是如此,他都记得清楚,再之前那只是建兴二年,跟着景儿他妈妈一起走的,再再前面那只……就是从小养的那只,父亲问他这狗要叫什么名字,他高兴得几乎跳起来。

“叫黄耳。”他仰着头说。从来都是父亲肃着脸命他这样那样,这回竟听任他给自己的狗命名……父亲还笑了。他笑了!黄耳这名字好笑吗?不,不是因为好笑,也不是因为他的功课令人满意,那是一个纯粹的,爱怜的笑,眼角的细纹弯成优美的弧度。

陆抗的每一只狗都叫黄耳。

然而羊祜终究令他失望了,信使并没有带来狗,只带来了药,据说,那人让出了自己的药给他。陆抗从善如流吃了药,回信向对方致以最慷慨的赞美,一旁还以嘲笑的口吻宽慰了一番忧心忡忡的下属。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黄耳这回看来是真的死了。

人们当然不认为吴国大司马会因为一只狗而内心崩溃,只道他以国为家,忧君怀民,被政权的败坏侵蚀了健康。没有人懂得他的绝望。

所以,当昭明宫里的那位神经兮兮地急命他回去交代与敌将眉来眼去问题的时候,他根本没把应对之策放在心上——世界上没有比他更能让孙皓乖乖闭嘴的人。他想的只是:荆州找不到的黄耳,建业或许有。

去昭明宫交代问题的那天孙皓把他留到很晚,留到所有同事都下班,留到宫人换了好几拨,留到陆抗说完了所有能想得到的申辩和劝谏,脸色越来越难看,眼观鼻鼻观心与他空耗着。

然后陆抗被一只小狗的叫声惊得回过神来,定睛一看,黄耳,雪腹,大约三个月大。

“你回去吧,我最讨厌听你们姓陆的啰嗦。”

陆抗不知道孙皓是怎么发现他黄耳的秘密。不过没关系,孙陆两家之间从来不缺秘密,他们可以一直一直挖掘下去。

昭明宫里见过孙皓眼泪的宫人并不算少,其中有些只是远远的在场,并没有真的看到,但无一例外都会被挖掉眼睛。那个抱狗的宫人在剧痛和黑暗之前记得的,却是陆大司马接过小狗时眼底的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