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无尽

三径就荒 2014-08-23


1.黄金时代


悭臾本来不叫悭臾。作为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村里人一直管他叫小二黑,而作为一个只懂得放牛种田的娃,他也从来没想过“大名”这回事。所以那天晚上当太子长琴望够了月亮,扭头对他说,给你取个大名叫悭臾可好,十四岁的少年只顾得上条件反射似的点头叫好:“好,你说好那一定好。”

太子长琴捡了根细枝,就着月光在河边湿软的土地上划出“悭臾”二字。

“不太好写呢。”悭臾小声说,紧紧盯着地上的字,好似这样就能把字挖出来装在脑子里。

太子长琴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鼓励悭臾学会新字,而是自言自语般解释起这名字的意思:“缘悭一面,须臾万变……”声音随着说话人站起来越过悭臾的头顶飘向远方。

悭臾便如吃饭般狼吞虎咽地吃下了这个大名,并没有细问太子长琴为什么要给自己这么个名字。其实那时的他根本没想到这个名字真的会用得上,虽然他相信,自己与村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那晚之后,长琴便称他悭臾,而榣山村的村民们仍旧叫他小二黑。

“哟,小二黑,又学写字呐?”生产队楚队长路过放着牛的悭臾,看了眼他拿树枝在地上划出的横横竖竖。楚队长解放前念过一点私塾,五十年代搞互助组的时候在扫盲夜校里出过风头,以往总爱对着小二黑在地上画的符指点一番。这什么字啊,乱画的吧。队长想了想,没再吭声,拔腿走了。

“啊,楚队长好!”悭臾挥着树枝,咧着嘴冲队长的背影打招呼。

“小二黑呀,我说你没事别只跟在那个知青屁股后头啊,你还小,不懂事,听婶一句劝,跟他混的再好有什么用?他再有文化,在村里也不过是个木匠。上回支书瞧他会弹那个什么古琴,让他组个文艺宣传队,你说多好的机会啊!他倒好,说琴不够热闹,没法用来搞宣传……真是不识抬举!我跟你说,支书老婆跟我夸过你好几次,她也是有文化的人,年轻的时候也出去见过世面,你倒是多往他们家跑跑,跟她请教请教啊!”给生产队做饭的静婶给早上赶牛上山的悭臾装干粮的时候不忘好心地絮絮叨叨。

“你说那个赤水女子献?”悭臾眼瞪得比牛大,“哎呀我可不敢,她看上去好凶的。”

于是悭臾照旧一有空就去找太子长琴。晚上除了支书召集开开会,几乎无事可做。太子长琴总爱在有月亮的地方一个人弹他那张没法搞宣传的琴。悭臾就循着淡淡的琴声找过去,在他身边坐下,等他弹尽兴了,再向他问这问那。白天悭臾总要放牛,长琴没有木工活可做的时候也跟着生产队上工,并没有什么机会说话。反倒是农忙的时候,大家都要去田里,倒可以趁生产队长不注意一起在田埂上磨磨洋工。

午后的太阳晒得人犯困,悭臾衔了根狗尾巴草,顺着太子长琴的目光望着天发呆。望了一会儿,他突然站起身,认真地对长琴说:“我总有一天要离开榣山。”

“为何?”太子长琴收起呵欠,端坐起来。

“我和这儿的人不一样。大家不论做什么说到底都只是生产粮食,再吃掉粮食,我都活了十几年了,吃的也没见好。支书一说话就是什么中央政策,什么文化大革命好,我也听不懂,可是我想了想,怎么个好法呢?然后就想到了你,你说过,你是因为革命才来我们这儿的。我一下子就觉得听明白了支书的话了,可是其他人好像并不是这么想的。不管革命不革命,他们都只是埋头看地上,可我喜欢顺着你的目光,看天上,看远方。”

“……所以呀,我要走出去,当一个通天彻地的大革命者,到时候我们就开个东方红牌拖拉机,一起看遍祖国大好河山,好不好?”

太子长琴忍不住笑出了声。

也忍不住说,好。

“你笑什么啊?”

“今日之约,永远不变。”

于是悭臾挠挠头,也笑了起来。树梢上传来热闹的蝉鸣声。

后来悭臾每每想起那个约定,蝉鸣声就从远方的虚空中传来。他寻不到太子长琴的消息。多年以后,又是在一片蝉鸣声中,他听见名叫百里屠苏的少年在他自我介绍之后惊讶地睁大眼睛,喃喃地说出“缘悭一面,须臾万变”八个字。镜中须发斑白,村口长河奔流。



2.在细雨中呼喊


在去北京上大学的T240次列车上,百里屠苏迷迷糊糊又做了那个梦。

梦或许是来自年幼时的一些记忆,细雨绵绵的夜晚,他独自在床上入睡,雨落在竹楼的屋檐上,四周黑暗而静谧。一个女人的呼喊声从远处传来,像闪电般划破幽静的夜晚,照得积水和荒草一片惨白。他听不清女人在喊什么,只知道呼喊声持续了很久很久,声音里带着哭腔。他急切地希望有另一个声音出现,来回答女人的呼喊,别让她哭泣。可这个期望中的声音一直没有出现。不知过了多久,他意识到女人好像在呼唤自己,于是张了张口想要答应,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然后女人的声音就消失了,带着哭腔徒然呼喊的人变成了他自己……

“娘……”

百里屠苏醒了过来。列车应是经过了一个长隧道,气压的变化令人耳膜胀痛,刺激着昏昏沉沉的脑袋。他看了看手表,夜里两点二十五分。车厢里白色的灯光反射在车窗上,使人看不清窗外的景物,无从判断现在到了哪里。硬座车厢内塞满旅客,邻座的中年胖男人仰着脖子打起了呼噜。

少年对即将开始的大学生活的第一个印象,便混合着列车行进的轰鸣声,梦中的雨声,和足以冲破任何梦境的呼噜声,如此定格下来。这个印象后来被下铺室友方兰生的喧闹声,同为少数民族的同学风晴雪的关心声,以及班级指导员尹千觞搀着酒气的笑声等种种声音层层覆盖,渐渐模糊,但从来不曾真正消失。

百里屠苏后来觉得,正是掩埋于层层声音之壳深处的,梦中细雨里那折磨人的呼喊,牵引着他远离大多数人,又不自觉地走近一些人。欧阳少恭便属于后者。

起初只是帮忙给方兰生送忘了带的作业,却在低着头试图从教室后门溜走时被讲台上那人一句温和却不容回绝的邀请定在了原地:“这位同学,既然来了,何不坐下?”。一教室的中文系同学发出窸窸窣窣的惊叹:“不愧是传说中的欧阳先生。”“行事果然出人意表,不拘一格!”“换做你被这么叫住会很不爽吧……”“这叫魏晋风度~”

欧阳……欧阳少恭?就是兰生经常念叨的他们系那个神仙一样的老教授?百里屠苏回头抬眼望向讲台,恰好迎上对方的目光,目光平淡如水。看上去居然一点不老,难怪被称奇。如此想着,百里屠苏镇定地走向最近的一个空位,坐下。

欧阳少恭教的是当代文学史,中文系的必修课之一。方兰生曾经在第一节课之后就回寝室发表感评,说这么个谪仙一样的人物该教古汉语啊文字学或者音韵学什么的才合适,接着开始传播小道消息说欧阳老师本来还真就是研究文字学的,而且都已经退休了,系里缺人,返聘他回来接着代代课,可他不知怎么地却看上了当代文学,生生从后生手里抢过了这门课。工学院大一学生百里屠苏远远望着讲台上的人唇瓣纷飞,在空气中播撒“伤痕文学”“人道主义”“文化寻根”“现代性”之类全然陌生的术语,想起方兰生提供过的有效信息,默默想象了一下眼前这位驻颜有术的老先生在黑板上写甲骨文的样子。

即使按百里屠苏后来的评价,欧阳少恭讲课也并不有趣,远达不到中文系同学们夸赞的那个程度。当时根本不懂文学的百里屠苏对课的内容也隔膜得很,但这些都没有妨碍他在某一个时刻被打动了。也许是因为下午四点半的阳光斜照进窗子里,将一切都镀得更加动人。欧阳少恭即将结束这天的演讲,他花了三个小时,用平淡而科学的语气梳理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国大陆文学的流派和发展脉络,提到无数描写改革之前那个时代的作品,仿佛它们讲述的一切惊心动魄都与自己无关。在等待下课铃声响起的片刻空白时间里,他突然很想笑。于是一教室中文系的同学们看到了传说中欧阳先生招牌式的如沐春风笑,而百里屠苏却在那笑容绽开的一瞬间,听到了梦中的细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