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谢灵运写拟魏太子邺中集的时候他在写什么。

　　宇文所安曾经暴言，“这一作品唯一价值就在于它表达了对建安的敬意”。不不不，此作比前代任何一篇拟作都更像一篇当代意义上的同人。而人们写同人，从来都不止是为了致敬。

　　邺中之集是否真实存在，在多大程度上真实存在，历来素有争议。灵运拟作，糅合了典论论文和三国志陈寿评中的七子构建，又引入与吴质书中的追思之情。三十岁的曹丕在瘟疫中顿失数友，始以文字勾勒记忆中的盛宴。建安作为一座记忆宫殿和文学乌托邦，是从曹丕的个人经历书写开始的。而灵运对这座宫殿的重新装修，首先在于模糊这种经历的个人性，把它置于更广阔的时空之下。

　　论者多已指出以曹丕第一人称写作的序言中溢出的明显不属于曹丕的声音。首先就是起始之句的“建安末”，宣告了建安的终结，是来自后世的追溯，而不是建安二十三年的曹丕。其次是著名的“良辰美景赏心乐事”，是谢灵运新造词汇，对盛宴的抽象化概括，使得邺中集剥离了具体的历史语境。再者是论述古代为何无此盛况，并展望未来类似情景，其旨大大超出了曹丕相关文本所涉。经此架构，谢灵运给邺中之集搭建了一个舞台，当事人的记忆碎片串连为戏剧化的台词。

　　这个舞台也为作者自己的加入打开了通道。曹丕的叙述中出于种种原因语不及曹植，而谢灵运不仅要把曹植加进邺中之游的场景，还要在序言中强调“昆弟友朋”，很难使人相信仅仅是出于推崇曹植的缘故。而“撰文怀人”的原因，也从曹丕本人所说的昔年疾疫，模糊成了“岁月如流，零落将尽”。

　　顾绍柏将此作与《庐陵王墓下作》系于同时期，并认为谢灵运借拟作感怀追随刘义真的时光。此说问题有二，其一是无从解释对兄弟同游的强调，其二是无从解释“零落将尽”，颜延之慧琳等与刘义真同游者俱健在。

　　义熙八年九月，谢灵运随刘毅至江陵，有《答中书》组诗寄与谢瞻，诗中有回忆乌衣之游：

伊昔昆弟。敦好闾里。我暨我友。均尚同耻。仰仪前修。绸缪儒史。亦有暇日。啸歌宴喜。

　　而正在九月十二日，刘裕处死谢混及刘毅之弟刘蕃，并遣王镇恶为前锋，帅军至江陵攻打刘毅。王镇恶十余天之后入江陵时伪装成刘蕃部队，可见此时建康的消息尚未传到江陵。不知谢瞻收到诗时是几日。唱和之间，伊昔之游再无重现之日。

　　永初二年，谢瞻放弃治疗而卒。五年后谢晦见诛，此时刘义真平反，成为可以公开怀念的人，谢混已逝十四年，而昔日乌衣同游者，只余谢灵运与弘微二人。正应了“岁月如流，零落将尽”。

　　谢灵运借曹丕之口臧否古人，指出此等盛宴难有的原因或为“其主不文”，或为“雄猜多忌”，有论者直指这两句话是在内涵刘裕，后一句甚至包括刘义隆。

　　由是可见，盛宴四要素，良辰美景赏心乐事，最重要的是“赏心”。“赏心”是谢灵运自己捏的新词汇，历来有二解，或解作“欣赏之心”，或解作“有欣赏之心的人”，观上下语境，后者更恰当。田晓菲英译为“hearts capable of appreciation”，甚得之。

　　谢灵运在拟诗前为所有与会者都捏了各自的人设，既是人物与文学批评的一种形式，也未尝不是一种自我寄托。此举又如乌衣之游时，谢混以韵文诫诸族子，逐一点评灵运等人性格。而瞻、晦、灵运、弘微的命运，在此时已经埋下了伏线。

　　如此而观“公子不及世事，但美遨游；然颇有忧生之嗟”，字里行间尽是只是当时已惘然的调调了。

　　“真正的天堂是已经失去了的天堂。”

　　ps：

　　我觉得拟曹丕诗里的那句“天地中横溃，家王拯生民”其实还暗搓搓的有点述祖德的意思。李白可能也是这么想的，《登金陵冶城西北谢安墩》曰“晋室昔横溃，永嘉遂南奔”，直接cue了谢灵运这里用的词汇。

　　pps：

　　明人邵经邦《弘道录》：

愚观乌衣巷之游，真所谓芝兰玉树，焜耀当时。若叔源之识鉴、康乐之才美、宣远之清悟、宣明之杰济，然皆不得其死。……诸子非不才义丰办，然皆刚躁负气恃才，而持操不笃，违理过当，是以凶也。

　　这人说的对，乌衣之游跟他们爷爷辈可太不一样了，乃是一个大疯子带了一群小疯子，谢家不是没别人，但谢叔源看得上的全是疯的。这人没说弘微，不要以为弘微不疯，这种极端压抑型的性格可能比在座的其他人都更早放弃治疗，硬撑到安葬东乡君可以讲是生命的奇迹。

　　ppps：

　　附上田晓菲The Halberd at Red Cliff书里英译的拟魏太子邺中集序。可能是因为我自己羁旅海外的缘故，看到这个英译甚至感觉比原文更好哭。

　　

In the last years of the Jian’an reign, I was at the Ye palace; I went on outings at dawn and feasted in the evenings, and reached the zenith of enjoyment. In this world, fine moments and lovely scenes, hearts capable of appreciation and events of delight - these four things are hard to come by conjoined; but with a small group of talented men like my brother and my friends, we have experienced them to the utmost.

Since the ancient times joy like ours has never been seen in any record. Why do I say this? At the time of King Xiang of Chu, there were Song Yu, Tang [Le], and Jing [Cuo]. At the time of Prince Xiao of Liang, there were Zou Yang, Mei Sheng, Yan Ji, and Sima Xiangru. Those who went on excursions were indeed wonderful, yet their lords were not themselves literary. Xu Yue and the other talented men at the time of Emperor Wu of the Han were quite competent on responding [to the emperor], and yet their ruler was suspicious and took offense easily, and how could they have felt at ease in face-to-face conversations? As for the future generations, I do not wish to judge them harshly, and I suppose there will be people proving more worthy than those living today.

As the years and months flow on like water, the members of our group have withered and fallen and are almost entirely gone. Compiling their writings and thinking of them with longing, I am moved by what has gone by, and my grief is intensified. The words are as follows. …

建安末，余時在鄴宮，朝遊夕燕，究歡愉之極。天下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四者難幷。今昆弟友朋，二三諸彥，共盡之矣。古來此娛，書籍未見，何者？楚襄王時，有宋玉、唐、景。梁孝王時，有鄒、枚、嚴、馬。遊者美矣，而其主不文。漢武帝時，徐樂諸才，備應對之能，而雄猜多忌，豈獲昭言之適！不誣方將，庶必賢於今日爾。歲月如流，零落將盡，撰文懷人，感往增愴。其辭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