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

三径就荒 2014-09-08


1.


“兰生,我还是去帮你做月饼吧!”风晴雪把手里的剪刀一丢,冲着厨房喊。

方兰生一哆嗦,手里一把面粉就飞扬起来,中秋将至,琴川天朗气清,丹桂飘香,而方家厨房里局部小雪。

日子过得飞快,总觉得十八岁那场旅行还是昨天的事,转眼间女儿却已经要出嫁了。写信给风晴雪告知沁儿的婚期,没想到她收到信就风风火火地腾翔过来,要送沁儿礼物。

“别别别,晴雪你怎么还跟我客气,办喜事那天你要能来就再好不过。”方兰生望着风晴雪因为刚刚降落而结了水珠的发梢直摆手,生怕她下一秒就掏出条斑斓的蛇。

多年不见,风晴雪看上去一点没变。

“我也很想帮小沁儿准备婚礼呀。”她笑着说。

有一回在西北路过一个村庄,村口的树梢上挂着红绸,从树下到祠堂门口的空地沿路摆的都是一排排的酒席,香味大老远的就能闻得到。过去一问,就被热情的村民拉着坐下一起吃,说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嫁给村里最有出息的小伙子,摆流水席呢,今天是第二天,你来的不错,明天还能吃上一天,后天婚礼一起热闹热闹还有一顿。风晴雪当时捧着一碗臊子面就开始出神,原来成亲还可以这样的,与这么多人分享喜悦,多好,只是自己也许永远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方兰生听了流水席的故事,说我们这儿习俗不一样的,不过也很热闹就是了。然后想了想,请风晴雪留下来帮忙准备沁儿的嫁妆,过几天就是中秋,一起过节也好。

可惜世事总不能尽如人意,比如让风晴雪剪个“囍”字窗花,就比让她砍一群妖怪要难得多。在剪坏了第九张红纸之后,风晴雪丢下了剪刀,觉得方兰生一个人做月饼肯定忙不过来。

孙月言在一边掩面而笑,展开九个残次的囍字,说晴雪别急,第九个已经比第一个好很多很多了。风晴雪收拾了一下心情,微笑着拿起了剪刀开始接受孙月言的指导。

方兰生在厨房里听了,长舒一口气,暗自感谢自家夫人英勇相助。

可是该发生的总会发生,风晴雪终究没有放过月饼。方兰生把月饼都送进炉子里开始烤,刚松了一口气,转身回头就看见风晴雪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厨房,正在对着炉子念念有词。

“这是什么?”方兰生诧异。

“幽都祭月亮的祷文,有灵力的。”

“能让月饼更好吃?”

“差不多吧。幽都虽然看不见月亮,但是我们知道女娲大神的神力是和月亮有关的,所以也会有祭祀月亮的节日,想来和你们的中秋节还挺像的。别的祭祀大哥总会去神殿里,只有祭月的时候十巫会出来带大家一起念祷文,喝酒,吃圆饼。我小时候就觉得念过祷文之后饼就会特别好吃。”

方兰生听到这些陌生而熟悉的字眼,心里一空,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厨房里灵力流动,在烤炉里荡起一圈涟漪,并没有注意到腰间的青玉司南佩,微微地亮了亮。

就像他从蓬莱出来的时候,恍恍惚惚,也没注意到玉佩的异动。



2.


又到中秋,月兔伸了个懒腰,从桂树下把埋了一年的镜子挖出来,拂去尘土,照了照白毛长耳朵的自己,然后念动咒语。

镜中现在是一位翩翩佳公子,衣冠胜雪,眉目温柔。兔儿爷一年一度去人间收贡品的夜晚到了。

在云端飘了一会儿,发觉江南地方有少许异动,有熟悉的灵力气息和很香的贡品味道,于是落脚。

一眼就看到那只比别的月饼大一圈的家伙,金灿灿的饼皮中央的花纹是只凤凰的形状,煞是好看,压着一小堆月饼盘踞在食盒正中央。

这家主人不是个修佛法的吗?怎么看不出来他家月饼盘子里有不对劲啊!那个和主人一家一起望月亮聊天的女子像是女娲的人啊,灵力瞧着也不低,是不是不认识月饼?盘子中间那个东西怎么看都很可疑吧?

兔儿爷在这户人家里里里外外转了个遍,确认没有其他异状,想了一会儿,默默地把那只凤纹大月饼收进袖子,给了院子里的人一个来自月亮的祝福。

也没心思逛别的地方了。月兔回到广寒宫,把大月饼从袖子里抖出来。

“别装了,何方妖孽?”

“兔仙人好眼力,连在下这一缕残魂,都不肯放过吗?”月饼里传出个幽幽的声音。

“残魂?难怪我认不出来你是人是妖还是……仙?”

“是什么又有何重要?我以二魂三魄沉浮人世数千年,人和畜生的身体都曾用过,如今更是散落得只余一魂一魄,先是附于玉石,又被灵力所驱,寄身于糕点,自然已是什么都算不得~仙人若是想寻个称呼相称,叫在下死者倒更合适。”

“没有名字吗?”月兔听得很是诧异。

“用过太多,皆已不记得。”

“你和琴川方家或者女娲族人有什么关系?”

“不清楚,或许是故人吧。”

月饼里的声音听着有些寂寥,月兔一时觉得有些可怜,把月饼拾起来,找了个琉璃盘子,放在上面,目光平视着它。

“那你记得什么?”

月饼仿佛思考了很久,才打破了沉默:“我记得一首曲子。”

还有一个人。

“什么曲子?唱来听听。”

“在下不擅歌喉,无法献丑。”

“有你这样吊人胃口的吗?至少也说说是怎样一首曲子?”

“那首曲子我弹了很久,从数千年之前,还有完整魂魄的时候就开始弹。多数时候是自己弹,偶尔有听者,但只有一人曾与我合奏。”

“哦?是一个你爱过的人吧?”月兔眼前一亮,脱口而出。

“是一个我从前认识的年轻人。”残魂自顾自地喃喃而语,“名字……我叫他少侠。他会吹叶笛。”

月兔饶有兴致地盯着月饼。

“我好像还能看见他。”月饼完全陷入了自言自语,“他有那么一双眼睛,黑得像黑曜石……眼睛里还有那么一种神情……”

“哦,这么说,你是爱他的了。”月兔点点头,“需要我把你送到他身边吗?”

“身边?”月饼的声音突然变得锋利,接着是很长的沉默。

“他死了。”它终于说,“他十七岁就死了。令你失望了吧?”

月兔有点忧郁地捧起脸,他思考了一会儿,决定继续提问。

“我想你跟这个少侠,相爱过吧,月饼?”

“我曾经和他很亲近。”月饼说。声音含糊而悲伤。

“那么他是如何那样年轻就死了呢?不治之症?”

“我想,他是为我死的。”残魂回答。

听到这个回答,月兔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一个陌生人的事情并不会让他有这样的感觉,能使他在花好月圆的夜晚感到寒冷的,只有命运。他没有接着问下去,甚至不希望残魂再说什么。

“我一定是害了他。当然,我害过许多人,心中早已不会有波澜。可我知道我害了他,我不过是为了活下去。可我害了他,因为我感到疼痛。”残魂的话毫无章法。月兔将目光移向窗外。

“他要与我有个了断。我等了三天,他就来了。我看到那双眼睛,他从空旷的那头走来,他叫我先生,告诉我我们都是凡人。”

月兔奇怪地盯了月饼一眼,心想如果有人样的话此人这时一定是在说梦话。

“说了这么多,让兔仙人见笑了。”许久,月饼恢复了清醒的语气,“区区残魂,只余些许破碎记忆,真假更是未知,仙人听过就罢了。”

月兔等了好久,月饼再也没有发出声音。他决定不去管它,就这么让它睡在广寒宫的琉璃盘里,反正不会发霉。他跳出窗子,爬上桂树,眺望人间。

一轮清辉照九州,月光像灵魂一样剔透,飘落到所有生者和死者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