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生经

一把甘蔗渣 2020-05-03


  入夜后的建康城不复白日暑气,石子冈则更添了一丝幽冷。年轻的沙门在槐树下换了个舒服些的坐姿,微合了眼,实则打算睡觉了。

  他是从彭城来的,师父却说捡到他是在长安郊外。他当然毫无印象。他自幼就只有师父,以及师父寄身的一座小寺。长安,这个只存在于一些浮夸谈论中的地方,如果赋予了他什么,大概只有旁人口中的一两声“杂种”。师父告诉他,佛门不分胡汉,众生平等。然而杂种大约总是惹人厌弃的吧,他以沉默回应师父,同时凝望那双饱经风霜的眼,佛门中也并非都是这样慈悲的目光。而那双慈悲的眼睛永远闭上,则是在带着他再次向南避乱的路上,那时他们的小寺已经在战火中坍塌。他于是便开始修头陀行,辗转住进了石子冈的荒冢。

  至于听说石子冈曾是赫赫有名的高座法师修头陀行的地方,已是在来到此地以后了。他本来只是想按惯例住进冢间,却意外发现这晋国京都外的坟场到底有些与众不同,且不论有几块看上去风水最好的地是划出了边界来,有专人看守的,最奇怪的是乱葬场之中竟还立了一座修缮精美的佛寺,打探之下,才知道是因了高座法师修行及葬身之地而建,而住持恰好是来自关中。

  “你的口音有点像住持,也是关中人吧,不如求他收留你。”扫地的小沙门对他说。

  他讶异,继而感到刺痛,原来从师父那里学来的说话方式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定义了自己。可他依然不甘承认那样一个将他遗弃的故乡,于是他说:“不,不必了。”

  “你们修苦行的是不是都有点傻,有床榻不睡偏要睡坟头。”小沙门到底还是个孩子,忍不住口无遮拦,“你知道我们寺头一号的功德是谁捐的吗?是当朝驸马,陈郡谢益寿!哦,你北边来的,不知道就算了,那谢安你总听过吧?就埋在那边,对,有人看着的那块地就是他家的。驸马是他亲孙子,明白了吧?旁人想进我们寺还不见得能留呢。我是见你长得好看,又和住持同乡,才告诉你这么多。”

  他依然摇头,那些或许显赫的姓名在他听来毫无意义,反而是那句不经意间夸他好看的话被他听进了心里。他的容貌确实时常惹人注意,但自幼带来的只有“杂种”这样的羞辱,他选择修头陀行,也是想得以摆脱这副形貌。不料自己的躯壳如此顽固,经得住寒暑饥渴,也无损于离乱风尘,如今还是无法摆脱。但他却头一次从这种注意中得到了羞辱以外的东西,令他蓦然想起自己也不过就是十八九岁的年纪,在痛苦和孤独以外也许可以拥有一些其他的什么。于是他虽然依然坚持修着头陀,树下止,冢间住,却也会在小沙门出来扫地时与他闲聊。一来二去,也开始和寺里僧众一处念经,不觉间已不再去别处云游了。


  他察觉到自己的变化,是在开始害怕死亡的时候。

  这是自从师父死后从未有过的事。师父临死教给他的最后一段经讲的是如何观死尸,看尸体在一宿又一宿之后如何从白变青,肿胀,发臭,如何为鸟兽虫蚁所食,散落在地,骨肉分离,血入尘泥,白骨衰败。师父说每见一相,都要复自观身与彼无异。

  “复自观身与彼无异。”他跟着念。

  是的,没有什么区别,人都是这样生,这样死,这样被吃。师父接着告诉他自己学到这段经的时候还没有捡到他,那时长安城被围数月,城内不论僧俗,再无可食之物。

  “没有鼠雀,没有树皮,没有草根,师父们依然在译经,我们跟着抄经,片刻不敢停下。后来有一夜外面的军队突然打进来又走了,留下一地尸体,我们依然出不去。”

  “所以我死后,无须安葬,你若实在找不到吃的,我身亦不过是一滩腐肉。”

  他幸运地没有遇到过围城,更不用沦落到以尸体为食。他把师父的遗体就近放在一个没有名字的山冈,从那里开始了他的修行。他看到死人会长指甲,长得比活人快。听到死人会放屁,很响的那种。他念:“如是,比丘观身而自娱乐。”确实好笑。从此他对死者是感到欣然的,他乐于随时加入他们,有时看到冢间磷火,便高兴得仿佛参加了一场宴会。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那天小沙门看到他摘槐花吃,便硬是从他那要去了一大兜。他只道是小孩子心性,没有在意,不料次日小沙门竟一早给他送来了槐花饼,原是用他昨日摘的花做的。他乞食万家,固然时常饥馁,却也并非没有吃到过一些很不错的食物,却头一次从食物中吃出恍惚:小沙门如果死了,我会如何。这念头无端而起。师父死前他从未思考过死亡,师父死后他专注于想象自己的死亡,本以为已经想得明朗,此时徒然阴翳丛生。


  也就是从这日起,石子冈沉寂的漫漫荒冢时常在他眼前呈现出异样的景象。有时会有衣冠华美的身影以舞相属,伴着悠悠奏乐之声。有时是醉者驾着牛车呼啸而过,那腔调不知是哭是笑。有时看见刀兵,有时是年轻的将军愤然把马鞭掷在地上。有的景象连贯些,有的只是一些残缺错乱的碎片,不然何以那辉煌宫阙的盛宴上,雕漆羽觞中忽然翻出污血,又何以有衣衫不整的男人们纠缠在一处,而紫衣白袷、妆饰精致的贵妇人怎会独自抱膝坐在荒草中。

  当然见的最多的,还是一些和白天看到过的情形多少有些相似的画面。妇人怀抱僵硬的幼儿,哭喊着阿子你听得到吗,一声又一声。男子神魂颠倒,对着虚空发问,看到我的母亲了吗,有没有看到我的母亲。还有贫富贵贱都有的男男女女,声音太多,交织在一起,不可分辨:“我不改嫁。”“凭什么离婚。”“榖则异室,死则同穴。”“乱军来了怎么办?”“那就一起死。”“雉朝飞兮鸣相和。”“黄泉下相见,勿违今日言。”“时将暮兮可奈何。”

  所以当他在槐树下睁开眼看到那个身影时,以为不过是又目睹了一处异象。

  那是一个白色的身影在林间徘徊,身形极是优美,步履却蹒跚,似是醉了,又或是每行一步都会使他疼痛。与那些放声哭泣的身影不同,那人声音很轻,近乎自言自语,却清晰地传入耳中。阿父,阿父。他一声声地唤。阿兄,阿兄。他又唤。月光摇过一片树影,倏忽照亮那人面容。男人最多不过三十岁,没有戴冠,发丝散乱,满面泪痕。看清那容貌的一瞬间年轻的沙门如遭当头棒喝。

  不合时宜,他想。这样的姿貌不是该像佛陀,像观音那样,永远宁静从容,永远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吗。而更不合适,甚至令人感到害怕的是,即使因痛苦而扭曲,那张面容依然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艳丽。这可怖的艳丽使他无法思考,只想让月光在那面孔上多停留片刻。


  那夜的白色身影很快消失在林中,远处隐约有车马离去的声音。他不知道那究竟是人是鬼,是真是幻——多半是什么人的幽魂吧。他想与小沙门分享自己的所见,又担心吓到他,又竟还有些莫名的难以启齿,踌躇许久,终于试探着说起了那个荒草中紫衣白袷的贵妇人。

  “咦,厉害啊,你见着前朝朱公主了。”小沙门出乎意料地见怪不怪,甚至还给他答疑解惑起来,“这朱公主是给她的亲姐姐害死的,就随随便便葬在咱们石子冈。后来虽然新的皇帝给她改葬,移走了,但一直有人说能看到她,跟你讲的一模一样,青锦束头,紫白袷裳,丹绨丝履。看来果然是真的。公主好看吗?”

  他便顺势问小沙门还知道人们看见过谁,是什么样子,小沙门被问得颇为满足,一个个与他道来,如数家珍。但终究没有提到那个白色身影,也没有任何相似的形容。奇怪的是从那以后,小沙门提到过的异象再也没有重复出现在他眼前,他夜间所见渐渐变得单调。而那白色身影与艳丽面容虽再未出现,却开始频繁入梦来,有时使他在梦中心头温热,有时使他梦醒时身下湿冷。他依然安于露宿和乞食的苦修生活,而漫漫坟茔间的荒草和丛林到底改变了意味,竟成了旖旎寄托之地。


  他并没有想过会真的再次见到,虽然不觉中这已经成为了他的渴念。依然是个凉爽的夏夜,依然并没有什么征兆,男人依然一袭白衣,却不复曾经的颠倒,只静静地在林间穿梭。月光隐约映照出他悲戚寂寥的神色,倒是像极了一尊玉石雕琢的观音。这突如其来的重逢令他浑身颤抖,只想匍匐膜拜。

  然而这神圣的瞬间很快被一盏灯打破。准确的说,是一个提灯闯进眼前画面中的男人。

  “你怎么……”白衣人声音依然很轻,却难掩惊讶。

  “白天在西池的时候,你情绪不对。”提灯人有一种故作轻松的语气,“所以我猜可以在这里找到你。”

  沙门心中翻涌,不知该喜该忧。他朝思夜想的不是神佛,不是鬼魅,而确确实实是个鲜活的人,一个比神佛更令人动容的人。而这样一个人,与自己之间的距离,恐怕比神佛鬼魅还要遥远。他手足无措,只好强迫自己打坐冥想,眼耳却好像飞离了身体一般不受控制,满满的,只顾攫取。

  “这么明显吗。”他说。

  “美人愆岁月,迟暮独如何。殷仲文之流尚嫌弃你年纪轻资历浅,才过了几年,你倒有迟暮之叹。”

  “不怕你笑话,顿失父兄之后,我便已觉迟暮。”

  “我懂。‘余独何人,能全其寿’。其实前天我才去给我二叔和四位从兄上过香,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只是突然想念罢了。”

  一阵风起,提灯人手中的烛火暗了暗。白衣人伸手上前,护住那光亮。

  “其实我一直想向你请教一个问题。今夜你来了此地,或许正是当问之时。昔年高座法师告慰周伯仁遗孤,梵音胡呗响彻云霄。世人称颂法师之风,却不提周氏子弟如何。这些年我也没少寻访能颂梵咒胡音的高僧,心中块垒却依旧难消,到底不知是无人能及高座的法力,还是此情终究无法可解。卿家与周氏有故,可知其中一二?”

  提灯人苦笑:“佛说,若爱生时,便生愁戚、啼哭、忧苦、烦惋、懊恼。”


  若爱生时,便生愁戚、啼哭、忧苦、烦惋、懊恼。白衣人跟着重复一遍,陷入了沉默。

  沙门耳中忽然久违地回响起师父的声音,逐渐由模糊至清晰,念的堪堪是同一段经文。师父似乎并没有教过他,但的的确确念过。他想不起来是在什么样的场合,白天还是夜晚。是念给别的什么人听的吗?又或许只是念给师父他自己。

  沙门鼻子一酸,泪水就涌了出来。那两个身影是如何依偎在一起,又如何相携而去,都和那明灭的灯火一样朦胧了。


  沙门再也没有见过那白衣人。不久后的秋天高座寺众僧为谢仆射做超度法事,他也受邀位列其中。他并不知道自己在为谁念经,也没有看到死者遗容。






《爱生经》出自《中阿含经》卷六十。观尸体那段是《入道品》,出自《增一阿含经》卷五。这些佛经被翻译出来的时候长安正值慕容冲围城。

孙鲁育鬼魂的衣饰见《搜神记》卷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