榴花开处

一把甘蔗渣 2020-06-12



  晋陵公主道:“仆射说这几日尚书省的芍药开得正好,看来此言不虚。”

  她的表妹王神爱愣了一下,旋即笑道:“你们夫妇两个倒是合计得好,竟借了我的徽音殿来同赏尚书省的花。”

  晋陵公主也笑了:“是他请你同赏,我跟着沾沾光。”

  王神爱不再瞧那磨花琉璃瓶中的芍药。鲜妍的花朵是早晨的时候送来的,送花人自称奉晋陵公主之命,却分明是尚书省的杂役。她起身携了晋陵公主的手,道:“阿姊莫要再拿我打趣啦,陪我出去走走可好?东宫院子里的石榴花开了,我还没去看看呢。”

  她的身影原本笼罩在徽音殿肃穆的紫色阴影下,拨开珠帘踏出殿门的刹那,玫瑰金色的倾斜日光照亮她没有血色的玲珑面庞,好似镀上了一层不自然的胭脂。在光影交错衣袂重叠之际,姊妹二人飞快地交换了隐藏在袖中的密信。

  东宫的石榴花与别处不同,是极为罕见的玛瑙色,花瓣猩红的褶皱里交杂着丝丝缕缕的白。这种石榴花是王神爱初入东宫成为太子妃那年移植来的,十六年过去了,如今已经葳蕤地占满了东宫的院落,尽管东宫本身已经空置了多年,并且显而易见地,将要继续空置下去。皇后喜欢东宫的石榴花,宫人们都知道,因而素来悉心照料着。只是近年来,这样的宫人越来越少。王神爱迈过未及清扫而堆积在庭院中的残枝碎叶,熟视无睹一般。她似乎很早就养成了一种本领,能够轻易习惯一些旁人看来难以接受的事。晋陵公主原本还想提醒她当心脚下,却只见她松开自己的手,轻快地奔向一簇显然是因为疏于修剪而垂得很长的枝条。

  “阿姊,多好看呀!”她攀着枝头最大的那朵花,回首笑道。

  这笑容与往常不同。她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久到令晋陵公主一阵恍惚,仿佛回到她们还只有表姊妹这一层单纯关系的年少时代。是了,那时在新安公主府邸的桃树下,十岁的王神爱在春风中仰望一树繁花,就是这样笑着对她说话的。这笑容从未属于宫墙之内。

  晋陵公主心底涌起一阵不安,便任由王神爱摘下那朵石榴花又亲手簪上她的发髻。皇后凝视她,像是在欣赏自己的杰作,好一会儿,满意道:“姊夫一定会喜欢的。”

  这天晚上,王神爱在徽音殿的巨大阴影中蜷缩成一团,她咬着牙,豆大的汗珠滚落。她略通医理,对自身的病势已然有数。不能教人发觉,更不能宣太医,刘裕晚一天知道,她们就多一些时间。谢仆射此时应该已经看到信了吧,不知除了抓紧时间图谋上游,他还有没有别的办法。阿姊发间那朵石榴花该开始枯萎了吧。他注意到了吗,有没有亲手为她取下来丢掉?


  如果谢混不问妻子簪的石榴花从哪来,他就可以假装记忆不佳,那么指间的花瓣就不会因为翻涌而起的昔日碎片而变得烫手。可那红白色在墨玉般的发丝间是那样耀眼,他又怎能忍心视而不见。

  玛瑙色的石榴花实在是罕见。他当然没有机会在东宫观赏,却不会忘记年少时在王弘家,他的好友是怎样以一半骄傲一半嘲讽的语气编排自己的父亲如何搜刮来这珍奇品种,又如何亲自把它培育得更艳丽——“反正老头子那几年在家没事做,整天不是忙着货殖就是换着花样捣鼓这些东西”。

  他还记得王弘说完这话,得意地看着他和王神爱都笑到直不起腰,而王弘的弟弟妹妹们一脸淡然,对长兄编排父亲这种事见怪不怪。那时候王弘家非常热闹,也许是这个原因,王神爱更愿意时不时到她的从叔父而不是六伯父家住上一阵子。他也更愿意往王弘家跑,而不是叫王弘到自己家来。

  那时候有过多少恣意笑语呀。王弘弹琴,他鼓瑟,每每故意喧宾夺主,神爱就笑,说两位阿兄真是琴瑟和鸣。练字的时候就轮到王弘报复他,而所有人都比不过神爱。问她有何秘笈,女孩子神采飞扬地告诉他们,她六伯小时候,先祖父教他学书,用小楷给他抄了夏侯太初乐毅论,她从小学书就是从临这个开始的,六伯特意叮嘱,严禁外传。

  家家都有些不愿外传的自矜之物。他摘下一朵玛瑙色的石榴花替王神爱别在鬓边的时候随口跟王弘说要移一株到自己家去,惹来王弘连连摆手:“你可别想了,我家老头子才不会同意呢。除非……”王弘瞥了一眼神爱,笑道,“除非是给神爱当作嫁妆。”

  可那时候他们都还对世间的变动缺乏想象。谢混展开皇后亲笔的密信,那字迹不知何时已然脱去了少时学她祖父的痕迹,倒是越来越像她的父亲,当年她从未提起过的,早逝的父亲。他家里藏有很多来自她父亲的书信,据说祖父文靖公也曾把其中一些当做字帖,而没过多久就不学了,叹道是美则美矣,方执未去,此法恐非全形抱生之道。

  晋陵公主一边对着信思索,一边亲自给她的丈夫研墨。那朵石榴花浮在越窑青瓷笔洗中,一眼看去,仿佛回到了绿叶掩映的枝头。


  皇后的病情转眼间就瞒不住了。刘太尉也许是明白了皇后之前的隐瞒和拖延,开始理直气壮地克扣起太医院的药。而朝堂和后宫都被建康城的炎炎夏日烤得疲乏而缄默,出声的只有无尽蝉鸣。这天晋陵公主提着药包来到徽音殿时,这间宫殿的主人正伏在案前写信。她上前握住王神爱抖得越来越厉害的手,发现她抄写了几份同样内容的信——皇后在向她的家族求药。

  晋陵公主很快反应过来,王神爱求的并不是给她一个人的药,而她真正想要的药,琅琊王氏之前就不愿给,现在更是给不了。王神爱的手指冰凉,晋陵公主道:“你这是何苦。”

  王神爱抖得更厉害了,她张了张口,终于说出话来:“我恨……阿姊,我好恨!”

  晋陵公主搂过她的肩,将她拥在怀里,她整个人都是冰冷的。乌云渐渐堆积起来,徽音殿内愈发晦暗。她们也不点灯,就这样挨着,直到雨声落下。

  王神爱从近在咫尺的温暖中回复了片刻,却突然厌恶起这身体的触感。这算什么呢?相连的血脉?相同的利益?作为家族一颗随时可以抛弃的棋子的同命相怜?还是说,爱着同一个男人的默契?

  她幽幽道:“阿姊,你不恨吗?什么天家贵胄,倒不如不要出生才好……不过阿姊和我不一样,阿姊到底还有他……你明明一直知道,为什么要纵容我?”

  晋陵公主道:“我晓得的,你们从小要好……如果没有我,本该是一对佳偶,你们两家也可以重修旧好。”

  王神爱忍不住笑:“阿姊,就算没有你,就为了王谢两家不可以重修旧好,先帝也会这么给我安排婚事的。你知道吗,当年母亲问我法护叔父家情形如何,我竟傻傻的什么都跟她说。想来是我自己,不小心就这么把自己的幸福葬送掉了吧。”

  晋陵公主道:“只是没想到父亲会把你许给德宗……”

  王神爱笑得又颤抖起来,道:“那是母亲和阿舅对我好,准备给我以大权呢。你说,我能不能算不负所托?”

  晋陵公主又抱住她,让她把下巴搭在自己的肩上。她们的钗环碰撞在一起,和着雨声,像一曲迷离的吴歌。

  王神爱伸出手臂,回抱住她阿姊,终于流下泪来。

  “阿姊,我死后,你们尽力自保,刘裕要什么就给他吧,不行就逃到北边去……”

  王神爱在晋陵公主耳边,近乎呓语地说着:“你们……一定要幸福呀……”

  而她是知道刘裕,知道谢混,也知道她阿姊的。王神爱闭上眼睛,不想看那结局。






标题来自红楼梦元春的判词

BGM是《春天》by吴虹飞与幸福大街。“谁轻易能够相守一生,祈祷所有青春安然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