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草为萤

三径就荒 2014-05-19


方兰生第一次看见那么多萤火虫的时候,还是刚学到千字文的年纪。那天楚先生讲到“鸣凤在树,白驹食场,化被草木,赖及万方”,王道教化什么的他自是没听进去,却在脑海中描摹了好半天在梧桐枝头唱歌的凤凰。放了学,留下来想斗胆问问楚先生可曾见过凤凰,却被一个年龄大些的抢了先,追问“腐草为萤”究竟是怎么回事。

好奇地附上去听的时候被那大孩子明显是瞧不起地瞪了一眼,仿佛在说,“你听这个,还不够资格”。

哼,读到礼记了不起啊,不就是多当了几年米虫么!方兰生咬牙,扭头就跑。不听就不听,我问少恭去,他什么都知道,没准还比楚先生讲得更好!

可是一到家就立刻被姐姐们捉了去。三姐在教四姐和五姐调胭脂,两个新手调出来的东西谁都不想在自己脸上试,于是三个姐姐瞧见弟弟的小脸时眼中都放出了异色的光芒……

所以待到晚饭后,方兰生说什么也不干了。说是要单独去遛癞皮,带着狗逃也似的出了家门。

温风始至,蟋蟀居壁,鹰乃学习。天色暗下来之后,夏天的风依然燥烘烘,四下里的声音也依然热闹,欧阳少恭敞着门,并未点灯,独自在窗前听院子里的虫鸣。

听着听着,虫鸣声中掺进了一声狗叫,接着就有什么东西窜到脚边。反正四下无人,欧阳少恭随手施了个举火之术。原来是方家的癞皮,小东西似乎想把他拽出去。

灭掉火光,跟着小狗一路穿过后院走到后门口,不出所料,门外站着方家的男孩子,提着盏小风灯。从灯光映出的神色看,欧阳少恭毫不怀疑若是待他长得足够高,一定会翻墙而入直接去敲自己的窗子。

“小兰,怎么放着好端端的前门不走?”欧阳少恭笑着将方兰生引进门。

“我可不想早早被姐姐们找回去,所以要隐蔽一点嘛。”

“小兰倒是想得好鬼点子,可教我也当了共犯。”

“少恭你就帮帮忙吧,我今天可被欺负惨了……”方兰生开始从今天的功课讲起,并重点控诉了姐姐们的凶残。

真是无忧无虑的小孩子。欧阳少恭听着,习惯性地勾起嘴角。

“小兰想不想亲眼看一看腐草为萤?”

与寂桐打了个招呼,欧阳少恭便提了灯,领着方兰生,身后跟着癞皮,走向院外幽暗的小路去了。

半个月亮升了上来,方兰生仍嫌暗,一手捉住欧阳少恭的衣角生怕跟不上他。他感到那人愣了一下,接着自己抓衣角的手就被一只大些的手牵住了。

“我还以为小兰不怕走夜路~”

“并不是怕走夜路才……”

“哦?”

方兰生不说话了。两盏提灯的光晃晃悠悠照出两人朦朦胧胧的影子,癞皮乖乖地隔出一丈远跟着,偶尔加速跑到前面,停下回头瞧着他们走近了,再回到身后。一只野兔跳跳地路过时,癞皮冲它吠了几声。

每个村落,每座城镇都有它最荒凉的角落,偶尔会有方兰生这样顽皮的男孩子在探险的时候经过,但即使流浪汉也不愿驻足。这些地方属于沉寂的积水,自生自灭的植物和微不足道的动物。欧阳少恭对这些角落了如指掌,琴川也不例外。

“到了。”他轻声说。空气中散发出腐烂的气息。

“也不是很多啊。”方兰生皱着眉,定睛看了看,他们踩在厚厚的草叶堆上,周围是浓密的芦苇丛,在黑夜里显得发白,草间有星星点点的黄绿荧光,近一点的提灯一照,就不见了。

“萤火虫真是这腐草堆里生出来的?”

“耐心,一会儿就到亥时了。”欧阳少恭盯着远处的黑暗,目光似乎也溶到黑暗里去。方兰生歪头看了看他,只好静静等下去。癞皮倒是很开心的样子,在苇间扑来扑去。

黄绿的光点渐渐在他们身边聚拢,像无声的浪花涌上来,在方兰生的眼前流成一条河。

男孩看得呆了。草化出虫,虫飞成火。伸手碰触过去,火又成虚。

“好漂亮啊。”方兰生转脸看欧阳少恭,看见一只萤火虫停在少年肩头。

“小兰觉得这萤火像什么?”少年像是对这样的景象司空见惯,只淡淡地问。

“像星星。”方兰生说着,仰头望天,云层缥缈,星空此时竟并不如萤火明亮。

“还像落花。”他努力搜寻着可用的比喻,“爹带我去过一次芳梅林,那儿的花被风吹落的时候,就像这样漫天飞舞的。”

后来欧阳少恭去了青玉坛,方兰生晚上无聊偶尔读诗,读到“腾空类星陨,拂树若生花”的句子时很是心有戚戚,觉得自己当时的比喻也并不差,也更不明白欧阳少恭的比喻。

他问,那少恭觉得像什么呢。他答,像魂魄。

为什么像魂魄?魂魄是什么样子?

欧阳少恭笑笑说,小兰就当笑话好了。

不好笑啊。方兰生盯着那页诗,诗的最后两句是“逢君拾光彩,不吝此生倾”。他喜欢这首诗。

其实是个挺聪明的小孩子。欧阳少恭对方兰生笑,肩上停着一只小光点。可惜只是个凡人的孩子,怎么会明白,如何能体会。

渡魂每每让人失去往日的记忆,而渡魂过程本身的记忆,却从来历历在目。他记得,就是在这片芦苇丛,他用衰老的身体带着欧阳家年幼的小少爷来到这里,然后,成为他。熟悉的疼痛,还是差点晕过去,睁不开眼,一动也没法动,然而终究还是没有晕过去,还是重复着能爬之前只能躺,能走之前只能爬的老套程序。即使每阵疼痛依旧刺骨,他也觉得有些厌倦了。

可是当欧阳少恭睁开眼时,他看到了一大片萤火虫,在夜色中,在他躺着的这片枯草中,像星星,像落花。更像魂魄。

已将心变寒灰后,岂料光生腐草余。

能自如使用这个稚嫩的身体后做的第一件事是把那具衰老的身体推到水里。彼时身体的力量还不足以用法术,他费了很大的劲。然后就是走到能让别人找到他,把他送回欧阳家的地方去。

这些事发生的时候,方兰生还没出生。人们都说欧阳家的小少爷在被劫事件之后就变得孤僻,虽然很乖很懂事,却不那么容易接近了。这些,方兰生也无从觉察。少恭很好啊,他才不会像你们一样嘲笑我相信仙妖鬼神,你们不找他玩正好,他就是我一个人的啦。

方兰生印象里,欧阳少恭从来都是那个安慰他,为他打圆场,给他解惑的人,偶尔开他玩笑,但从不会让他困惑,除了那个看萤火虫的夏夜,那句“像魂魄”。

但他很快忘了这件事,忽略那个陌生的瞬间,少恭依然是他熟悉的那个少恭,即使多年不见,十八岁那年春天,重逢的一刻,温暖的感觉还是一如当年。

再一次想起那句“像魂魄”是在百里屠苏提起村子被屠那天飞向玉横的无数光点时。那是魂魄吗?百里屠苏说,像萤火虫一样,很多萤火虫。

方兰生望着他,一时语塞。

再就是在幽都了。他和百里屠苏并肩仰望忘川。

真的像啊。两人同时说。

其实看到焦冥的时候,方兰生有那么几个瞬间也觉得像萤火虫。可是,哪有在白天发光的萤火虫!

没有太阳的时候,能在夜里发光是好的,但为什么要拒绝白天的太阳?

方兰生对百里屠苏说,我永远无法明白他了,但我能明白你,我也知道你能明白他。

百里屠苏说,不明白的人是他。

从蓬莱出来以后,风晴雪接管了大部分血契灵兽,而波奇跟着方兰生回了家。它总喜欢待在家里,确实不适合跟着晴雪四处奔波。难得癞皮居然和波奇相处融洽,一猫一狗只会在体重方面争个高下。孙月言总是吃力地抱起波奇,放在腿上,然后挠它的下巴。而它总是懒懒的,似乎已经很老了,但又好像还能活很久很久。

直到有一天,波奇不见了,全家一起找也找不到。那时的癞皮已经老得走不动,但还是拖着衰弱的身体,闹着要带方兰生去什么地方。方兰生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抱着癞皮一个人就出了门。那是方兰生第一次在白天去那片偏僻的芦苇荡,那天阳光很好,照得整片荒地白花花的。依然是沉寂的积水,自生自灭的植物和微不足道的动物。

这里属于死亡。

方兰生在那里等到天黑,等到亥时,再次看见了浪花一样涌出来的萤火虫,像魂魄。

他终于一个人回了家。癞皮不愿走,留在了那里。

月言说,听说猫知道自己要死的时候,都会去没人的地方躲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