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生命的粮。”教区牧师在星期六下午四点的查经课上絮絮诵着，一口规矩的新英格兰腔。阳光斜斜地从花窗照进来，在他的脸上映出一道斑斓。

“……吃我肉喝我血的人就有永生。”念到这句时，听众席上倒数第三排末端似乎打着瞌睡的青年忽地抬起了头，望着牧师脸上陆离的光斑开始出神。

“想起了什么？”青年的同伴轻声问他，下沉的尾音却是已然知道答案的样子。

“可是阿兄你才不是什么基督。”青年的回答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嘲讽。

“我不是。”他的兄长点点头，“我自然不是什么虚妄的神或神子。即使是说经世救民，我也远比不上父亲、令君……”

“我更不是。”他打断了兄长或许会接着说的话。

可是他们的父亲，还有他们都仰慕的令君，还有许多许多人，都已经死了那么久，而他们还在这世上。从最初暗暗较劲的并辔驰骋到现在的一起搭着飞机随意的满地球乱逛，漫长的时光足以磨平一切曾经激烈的情感，甚至改变很多习性——曾经烹羊宰牛沉李浮瓜终宴不疲的两位曹公子，现在已然是两个节食的老吸血鬼，依靠定期取来的浓缩血浆续命。只因他们挑食或者说念旧，供应商只认东半球的卢老太太和西半球的华佗。卢老太太不是陌生人，正是张鲁那个少女面容穿墙入地的妈，现在在东半球主营养生保健品，不知道为什么能搞到异常美味的血。华佗依然从医，只不过已经搬到了西半球，获得了多家权威机构的科学认证，利用职务之便可以帮他们从医院里顺一点血浆，口味虽不如张母的货，却胜在货源稳定食品安全有保障。

“他们吃的时候，耶稣拿起饼来，祝了福，就擘开递给他们说，你们拿着吃，这是我的身体。”牧师开始念最后的晚餐。

“我敢打赌他接下来要解释耶稣的血究竟该是葡萄汁还是葡萄酒。”曹丕先回过神来，饶有兴致地说。

“你怎么知道？”

“上次分开旅行的时候，我在海德堡的神学院听了一场一样的。那时候你应该在特罗布里恩群岛。”

“你都没告诉我！”

“可是你现在也自己听到了呀。”

牧师果然开始分辨无酵饼和发酵饼谁是异端，以及葡萄汁和葡萄酒谁为正统。曹植没有兴趣细听，只瞥了一眼身边人看热闹的愉快表情，便又陷入刚刚起了头的遥远回忆。

以他们现在的实际年纪，确实不再适合去回忆青春期的事情。曹植疑心曹丕正是因此才故意转移注意力，而去关注什么基督教圣餐礼的食材。然而事情都过去了那么久，他可不要真的忘记，因为遗忘实在是糟糕的事，有时还会铸成大错。他自己就是个活生生的教训。

那么，无缘由的羞耻感，踌躇的欲望，甜蜜的疼痛，混沌的恐惧，温暖的血和冰冷的永恒，一切都是怎么开始的呢？因为可怕的遗忘，曹植这里注定没有故事的完整版本，当他试图追溯青春从哪里开始，首先想到的便是错误的人。

然而即使是错的，他也忘不掉见到杨修的那个瞬间。那实在只是个平淡无奇的场合，他抱着新写的诗，而父亲指着边上的人说这是杨主簿，然后他觉得天气变得暖和起来，可以换上春服了。

后来的发展就超出了曹植所能控制的限度。他察觉到了自己诡异的渴望，并不是一句数日不见思子为劳可以表达清楚的。他没有任何经验，不知道这是爱情还是什么更可怕的东西，于是姑且认作爱情，并一厢情愿地以为杨修也将这份欲念当作爱情领受了。直到他在一个飘着柳絮的黄昏把头埋在杨修的肩窝里，然后不知不觉地咬上他的脖颈，品尝到了令他眩晕的鲜血滋味时，他都一直是这么自欺欺人的。

曹植仓皇地逃回了家，对着镜子久久地端详自己。方才变尖的牙齿已然复原，完全看不出痕迹。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镜中的自己，直到发现自己的脖子上，血管的位置，有两枚几乎快要消失的小伤痕。他开始确信自己一定是忘掉了什么很严重的事，于是陷入了恐慌。

所以当曹丕红着眼睛来找他算账时，他反而不觉得害怕，相反，他感到终于可以解开谜题，不用再恐慌了。

“杨德祖怎么回事？你怎么回事？”曹丕问。

“我怎么回事？德祖怎么回事？你又怎么回事？”他反问。

“你……真不记得了？”曹丕的语气忽然缓和下来，露出了懊悔和难堪的神色。

于是曹植隐约看到了和自己一样彷徨不安的兄长，日夜与难以抗拒的奇异本能缠斗，忧来无方，无法自处。不，曹丕甚至更加不安，因为在曹植把目光投向杨修的时候，曹丕的目光却早已投向曹植。

“是你把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曹植于是明白了一部分真相。他拉过曹丕的手腕，果然看见了牙印。“你喝我血，又喂我喝了你的。”

“我们注定不朽。”曹丕说。

而杨修，直到他死后，曹植听到那句“我固自以死之晚也”，才明白他一直都知道曹丕，更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他只是选择了献祭。

“这是我立约的血，为多人流出来的。”从回忆中醒过来的曹植听到牧师又念了一遍这句。

“走吧。讲得一点新意也没有。上次分开旅行都多少年过去了，快一百年了吧，解经家们真是毫无进步。”曹丕说。

“去哪里？”

“哥伦比亚大学东亚系的中国古典文学课，刚查了下课程安排，这周讲建安。”曹丕摇了摇手机。

曹植不禁扬眉：“好，去趟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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