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慮

慮字鴻豫。山陽高平人也。少受學于鄭玄。建安初為侍中。

案獻帝時以光祿勲郗慮為御史大夫。後同華歆勒兵弑伏后。不知其所學何在。適足玷鄭公之門耳。孔融稱其僅可與立立。固如是哉。

（後漢書補逸巻二十 監察御史姚之駰撰 司馬彪續後漢書第三）

　　清朝这位姚御史一句“不知其所学何在”简直灵魂拷问，郗鉴看了会沉默，郗超看了会流泪：你读书就是为了杀人吗？

　　郗超：别骂了别骂了，我去佛祖面前写忏悔录了。

　　郗鉴：我真就只想读书种菜，怎么逃个难逃成了这样。

　　郗虑：你们有没有特别害怕失去的东西？有时候为了这些东西，我们会做不愿意做的事情。（大雾

　　

　　郗虑，生卒年不详，看看他同学同事们的年龄层，或许生于二世纪五六十年代可能性比较大。

玄質於辭訓，通人頗譏其繁。至於經傳洽孰，稱為純儒，齊魯閒宗之。其門人山陽郗慮至御史大夫，東萊王基、清河崔琰著名於世。

（後漢書卷三十五 張曹鄭列傳第二十五）

　　孔融189年因反对董卓废少帝而被扔到黄巾军最猖獗的北海任国相。孔融到郡后表显儒术，尊称郑玄为“郑君”，以其乡为“郑公乡”。又举郑玄独子益恩为孝廉。四年后郑益恩为营救被黄巾围困的孔融而战死，年仅二十七。后来孔融和郗虑不睦，导致郗虑奏免孔融少府官职，曹操致书劝架，孔融在回信中表示“郗为故吏，融所推进”，则很可能郗虑亦是在孔融任北海相期间为其所识。

　　又曹操那封由路粹代笔的劝架信里写：

昔國家東遷，文舉盛歎鴻豫名實相副，綜達經學，出於鄭玄，又明司馬法。

（後漢書卷七十 鄭孔荀列傳第六十）

　　又：

彧別傳曰：

……

前後所舉者，命世大才，邦邑則荀攸、鍾繇、陳群，海內則司馬宣王，及引致當世知名郗慮、華歆、王朗、荀悅、杜襲、辛毗、趙儼之儔，終為卿相，以十數人。

（三國志 裴松之注 三國志卷十 魏書十 荀彧荀攸賈詡傳第十）

　　那么郗虑进入中央，是在曹操荀彧迁都许昌，召孔融回朝之后，受到了孔融的推荐和荀彧的提拔。得以任侍中，应该是因为书读得好：通经学，还懂兵法。而此前他应该是一直跟着郑老师读书，并已有盛名。

　　建安五年（200），刘协二十岁，衣带诏事件，官渡开战，一直打到年底，曹操终于翻盘。建安六年（201），有一条郗虑荀彧钟繇一起给刘协讲课的记录。

（建安六年）

八月辛卯，侍中郗慮、尚書令荀彧、司隸校尉鍾繇侍講於內。

冬十一月，曹操征劉備。備奔劉表，屯新野。

（後漢紀 孝獻皇帝紀卷第二十九）

　　荀彧和钟繇此时虽分别为尚书令和司隶校尉，但都曾给刘协当过侍中，如今百忙之中也要抽空抓一抓年轻皇帝的思想政治教育。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有没有劝刘协认清形势放弃幻想补药跟老曹正面刚？

　　郗虑给刘协当侍中一直到建安十三年（208），即赤壁之战前。期间还加任守光禄勋一职，掌管宫殿宿卫侍从。而孔融任少府，负责宫廷财政和皇室生活事务。

　　然后刘协的这两位老妈子就当着孩子的面吵起来了。

虞溥江表傳曰：獻帝甞特見慮及少府孔融，問融曰：「鴻豫何所優長？」融曰：「可與適道，未可與權。」慮舉笏曰：「融昔宰北海，政散民流，其權安在也！」遂與融互相長短，以至不睦。

（三國志 裴松之注 卷一魏書一 武帝紀第一）

　　刘协：如何评价郗鸿豫。

　　孔融：谢邀。读书可以，管事不行。

　　郗虑：？？？你在说你自己吗！

　　按吴人的讲法，这就是一个知乎问答引发的惨案。

　　建安十二年，曹操因为各种原因越来越忌惮孔融，郗虑趁机找理由奏免之。曹操嫌撕破脸不好看，啊不，嫌他俩撕得不彻底，让军谋祭酒路粹代笔给他俩发了封绿茶味的调解信。

「蓋聞唐虞之朝，有克讓之臣，故麟鳳來而頌聲作也。後世德薄，猶有殺身為君，破家為國。及至其敝，睚眥之怨必讎，一餐之惠必報。故晁錯念國，遘禍於袁盎；屈平悼楚，受譖於椒、蘭；彭寵傾亂，起自朱浮；鄧禹威損，失於宗、馮。由此言之，喜怒怨愛，禍福所因，可不慎與！昔廉、藺小國之臣，猶能相下；寇、賈倉卒武夫，屈節崇好；光武不問伯升之怨；齊侯不疑射鉤之虜。夫立大操者，豈累細故哉！往聞二君有執法之平，以為小介，當收舊好；而怨毒漸積，志相危害，聞之憮然，中夜而起。昔國家東遷，文舉盛歎鴻豫名實相副，綜達經學，出於鄭玄，又明司馬法，鴻豫亦稱文舉奇逸博聞，誠怪今者與始相違。孤與文舉既非舊好，又於鴻豫亦無恩紀，然願人之相美，不樂人之相傷，是以區區思協歡好。又知二君群小所搆，孤為人臣，進不能風化海內，退不能建德和人，然撫養戰士，殺身為國，破浮華交會之徒，計有餘矣。」

（後漢書卷七十 鄭孔荀列傳第六十）

　　——“你们不要（为我）吵了啦！本来以为是小事，怎么你们都闹成这样了，听说之后我半夜惊坐起都难过到睡不着了。你们当年感情很好的现在怎么这样了。哎呀我跟你两个都不熟，就是希望你们好。这点小事，我应该能做到叭。”

　　孔融的回信也非常好看，主旨是“我不行我认栽，我知道他的，他虽然渣了我但我不在乎，我还是愿意爱他的，谢谢您啊。”但孔融毕竟是孔融，字里行间难免溢出一点“我就当自己被蚊子咬了！”以及“郗虑你个狗！”这样的真情实感。

「猥惠書教，告所不逮。融與鴻豫州里比郡，知之最早。雖嘗陳其功美，欲以厚於見私，信於為國，不求其覆過掩惡，有罪望不坐也。前者黜退，懽欣受之。昔趙宣子朝登韓厥，夕被其戮，喜而求賀。況無彼人之功，而敢枉當官之平哉！忠非三閭，智非晁錯，竊位為過，免罪為幸。乃使餘論遠聞，所以慚懼也。朱、彭、寇、賈，為世壯士，愛惡相攻，能為國憂。至於輕弱薄劣，猶昆蟲之相囓，適足還害其身，誠無所至也。晉侯嘉其臣所爭者大，而師曠以為不如心競。性既遲緩，與人無傷，雖出胯下之負，榆次之辱，不知貶毀之於己，猶蚊虻之一過也。子產謂人心不相似，或矜埶者，欲以取勝為榮，不念宋人待四海之客，大鑪不欲令酒酸也。至於屈穀巨瓠，堅而無竅，當以無用罪之耳。它者奉遵嚴教，不敢失墜。郗為故吏，融所推進。趙衰之拔郤縠，不輕公叔之升臣也。知同其愛，訓誨發中。雖懿伯之忌，猶不得念，況恃舊交，而欲自外於賢吏哉！輒布腹心，脩好如初。苦言至意，終身誦之。」

（後漢書卷七十 鄭孔荀列傳第六十）

　　建安十三年（208）孔融复起为太中大夫。曹操为打孙权做一些后方准备工作，一个大动作是罢免三公，恢复丞相制度。而郗虑在这一波操作里的作用举足轻重。罗列一下相关记载：　　　　

獻帝起居注曰：建安十（五）〔三〕年，為司徒趙溫所辟。太祖表「溫辟臣子弟，選舉故不以實」。使侍中守光祿勳郗慮持節奉策免溫官。

（三國志 裴松之注 卷二魏書二 文帝紀第二）

（建安十三年）

六月，罷三公官，復置丞相、御史大夫。癸巳，以曹操為丞相。操以冀州別駕從事崔琰為丞相西曹掾，司空東曹掾陳留毛玠為丞相東曹掾，元城令河內司馬朗為主簿，弟懿為文學掾，冀州主簿盧毓為法曹議令史。

（資治通鑑 卷六十五 漢紀五十七）

（司徒）

及建安末，曹公為丞相，郗慮為御史大夫，則罷三公官。荀綽晉百官表注曰：「漢丞相府門無蘭，不設鈴，不警鼓，言其深大闊遠，無節限也。」

（司空）

臣昭案：獻帝建安十三年，又罷司空，置御史大夫。御史大夫郗慮，慮免，不得補。荀綽晉百官表注曰：「獻帝置御史大夫，職如司空，不領侍御史。」

屬長史一人，千石。掾屬二十九人。令史及御屬四十二人。

（後漢書 李賢注 後漢書志第二十四 百官一）

　　当时没有太尉（196年曹操以袁绍替杨彪为太尉，袁绍不受），司空是曹操自己，司徒赵温，被曹操奏免（理由居然是赵温征辟曹丕，赵温气死），办事的是持节的郗虑。罢免赵温后曹操改置丞相，自任之，又置御史大夫，实际行司空之职，以郗虑任之，不领御史中丞、侍御史，故而并无传统上御史大夫的分权地位。按此时朝中行政大权集中在尚书台，曹操着手改动官制，无疑是一个夺权的信号，而郗虑担这个御史大夫，看上去就是给曹操专做脏活累活的。

　　御史大夫郗虑给老曹当狗的三件大事：杀孔融，进魏公（加九锡），杀伏皇后。

　　按通鉴，孔融弃市时间仅仅在郗虑就任御史大夫五天之后，这个办事效率简直了。郗虑这回给孔融构罪不是自己上奏了，而是叫路粹写（怎么又是你）。路粹此时的职务是丞相军谋祭酒。

　　孔融临终诗：

言多令事敗，器漏苦不密。河潰蟻孔端，山壞由猿穴。涓涓江漢流，天窗通冥室。讒邪害公正，浮雲翳白日。靡辭無忠誠，華繁竟不實。人有兩三心，安能合為一？三人成市虎，浸漬解膠漆。生存多所慮，長寢萬事畢。

（章樵注本《古文苑》八。韓元吉本四。《北堂書鈔》一五八略引。）

　　颇多字句可对观他先前的答曹公书，于是可读作：“我就是嘴贱。曹某就是混蛋。郗某你个狗。我死了拉倒。”

　　尤其是“人有两三心，安能合为一”，复为前信中“子产谓人心不相似”之叹，对郗虑可谓充满遗恨了。

　

　　建安十六年（211）曹丕为五官中郎将、副丞相，占据了秦制御史大夫原应有的副丞相地位。

　　建安十七年（212）荀彧因反对曹操进魏公而自杀。

　　那么通典里载的“散斋不废乐议”当发生在建安十三年至十七年之间。

後漢仲長統論散齋可宴樂。御史大夫郗慮奏改國家齋日從古制，諸祭祀皆十日，致齋七日，散齋三日。致齋、散齋之日內，有嘉慶之事，或言可賀會宴樂，或言不可。尚書令荀彧與臺郎董遇議曰：「禮志云：『三日齋，一日用之，猶恐不敬。二日伐鼓，何居。』又云：『君致齋於外，夫人致齋於內。』散齋則是事之漸。然則散齋未絕外內與宴樂之事也。今一歲之內，大小祭祀，齋將三百日，如此，無復用樂之時。古今之制，當各從所宜。若外張多日，而內實犯禮，乃所以廢齋也。散齋宜從得會宴樂。」

（通典 樂七）

　　

　　建安十八年（213）曹操进魏公，加九锡。

（建安十八年）

五月丙申，天子使御史大夫郗慮持節策命公為魏公。

（三國志卷一　魏書一　武帝紀第一）

　　

　　建安十九年（214）曹操废伏皇后，郗虑华歆现场抓人，刘协名场面：“郗公，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范晔后汉书的整个叙述非常精彩，忍不住全抄了。

自帝都許，守位而已，宿衛兵侍，莫非曹氏黨舊姻戚。議郎趙彥嘗為帝陳言時策，曹操惡而殺之。其餘內外，多見誅戮。操後以事入見殿中，帝不任其憤，因曰：「君若能相輔，則厚；不爾，幸垂恩相捨。」操失色，俛仰求出。舊儀，三公領兵朝見，令虎賁執刃挾之。操出，顧左右，汗流浹背，自後不敢復朝請。董承女為貴人，操誅承而求貴人殺之。帝以貴人有妊，累為請，不能得。后自是懷懼，乃與父完書，言曹操殘逼之狀，令密圖之。完不敢發。至十九年，事乃露泄。操追大怒，遂逼帝廢后，假為策曰：「皇后壽，得由卑賤，登顯尊極，自處椒房，二紀于茲。既無任、姒徽音之美，又乏謹身養己之福，而陰懷妒害，苞藏禍心，弗可以承天命，奉祖宗。今使御史大夫郗慮持節策詔，其上皇后璽綬，退避中宮，遷于它館。嗚呼傷哉！自壽取之，未致于理，為幸多焉。」又以尚書令華歆為郗慮副，勒兵入宮收后。閉戶藏壁中，歆就牽后出。時帝在外殿，引慮於坐。后被髮徒跣行泣過訣曰：「不能復相活邪？」帝曰：「我亦不知命在何時！」顧謂慮曰：「郗公，天下寧有是邪？」遂將后下暴室，以幽崩。

（後漢書卷十下　皇后紀第十下）

　

　　这件事以后郗虑就退出了历史舞台。建安二十一年（216）曹操进魏王，此时御史大夫一职已空缺，由宗正刘艾持节行御史大夫主持仪式（见三国志武帝紀裴注引献帝传）。

　　按三国志刘劭传，郗虑是被免职了。

御史大夫郗慮辟劭，會慮免，拜太子舍人，遷祕書郎。

（三國志卷二十一 魏書二十一 王衛二劉傅傳第二十一）

　　照理说他这么兢兢业业的为曹氏所驱驰，却在此时悄然退场，无外乎两个可能：要么被老曹渣了，背锅离职；要么跟老曹掰了，老曹网开一面免他不死。前者不太符合曹氏一贯画风，后者，或许吧。不管发生了什么，真相都已经消失在换代之际的洪流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