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泥

一把甘蔗渣 2021-03-09



后来的一个季春,江陵在下雨,她看着卢橘叶子上的水珠,忽然对李氏说,其实她是记得的。

“我母亲最后那些日子的情况,小舅问过我,桓君也问过,我都说不记得。他们或许是以为我受到惊吓而遗忘,都没有再问。”

李氏总是亲手莳弄这株卢橘,此刻正细细察看每一根枝条上有无挂果,手中一把锋利的剪刀。

她不问李氏执意在雨天修剪树枝的理由,也无意训斥檐下的小婢为何无人去撑伞。她走进雨里。

树是三年前开始挂果的,她记得李氏古井一样的眼睛里涌出孩子般的光——初次见面她就喊她阿子,她那时也确实还小,但这些年从未如此般表现得像个孩子。可惜那光在果子终于成熟时就消弭了。

“不好吃。”李氏扁扁嘴。

她拈了一个尝。“我觉得还行。”

“明明是蜀中的种子,到底是江陵的水土不一样吗。”李氏喃喃,“或者是树的年头还未够?”

李氏在庭院中种树是八年前,那时候桓温对她的新鲜劲还没过,又念她年少,有闲心时便会想些法子逗她,以致有一日忽然抬回来一大筐橙黄的果子,似橘而非,若柚而香。桓温很得意,说是益州周使君快马送来的蜀地特产,称作给客橙。她端详那果子,道是上林赋曰卢橘夏熟,这与在宫里吃过的建安郡的卢橘有八九分像,然后满意地看着桓温说不一样的不一样,声调随心虚而上扬。李氏仍是淡淡地道谢,怎么看都不像是过两天就要亲自把种子埋进土里的样子。

她们相识快十年了。初见时她拿着一把刀,四分之一柱香之后她把刀扔在地上。曾经她不拿着刀就无法睡觉,下嫁桓温那天晚上桓温看到她的刀,正襟危坐讲了一夜他通过手刃仇人的帮凶的儿子一举治愈睡眠障碍从此睡觉再也不需要刀了的始末,最后委婉建议她可以先试试把刀放在床下。没过多久她发现李氏也有一把刀,但和她和他都不同,李氏的刀刃是随时准备着朝向她自己的。那时候李氏还不知道她为什么哭,也许是对她的失控感到无措,只好以一个别扭的姿势抚她的背给她顺气,说好嘛好嘛,咱们不死,咱们比他们都活得长。

李氏拿剪刀的手抖了一下,一簇枝叶掉落在地,泥水溅到她的裙角。她在听。

她便说起一些三十年前的往事。能说出来就好,说给雨也好,说给正在生长的树也好,何况有她在听。

最后她说,我看着母亲入殓,她们重新给母亲盛妆,事之如生,好像要把所有不妥的痕迹都抹掉,也几乎真的做到了,但是我看见她嘴角的淤血,是无论如何都掩盖不掉,还是她们其实也并不想掩盖,又或是只有我能看到,我不知道;那个四月的台城是一片荒原,武平陵的野花却开得那样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