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弥留

一把甘蔗渣 2020-06-23



  桓温在飞机上睡着的时候做了个梦,梦里他在夕阳中的港口等人,直等到一架飞机栽进海里又像鲸鱼一样跃出水面。走吧,等不来了。有个声音对他说。他蹲下身,开始哭泣,像个喝多了的落单俄裔。

  梦中好像还有人拍了拍他的背,对他说可以载他回家。桓温在转盘边上等行李,梦的情节在传送带上一圈一圈褪去。这时谢尚从身后拍他的肩,声音里满是笑意:“Hello amigo,downtown走吗?一百刀,不打表。”

  久别重逢的最佳开场白应该是像美国人那样不痛不痒地问一句最近怎么样,可他们都没有这么做。桓温看着后备箱盖上花里胡哨的贴纸,试图最后一次说服谢尚去租一辆吉普。谢尚拒绝的理由一成不变:公路旅行最重要的是歌单,而吉普的音响过于垃圾。

  桓温没有美国驾照。所幸加利福尼亚和内华达都认中国驾照,所以他们可以轮流当司机。路上多数时候没什么话。谢尚准备了一个漫长的歌单,足够播满全程听不腻。桓温原本想中途接上自己的手机放点别的东西——比如德云社的相声,但因为发现沙漠里根本没信号而作罢。只有中午晚上饭后犯困的时候,为了防止睡着,两个人都拼命找话说。

  比如此时,桓温发现一首叫“恋曲L.A.”的歌已经播了两个不同的版本,先听到的那版歌手英文纯正,而中文咬字带着暧昧的港台腔,而正在放的这版,中文没毛病,英文口音却比他自己还搞笑。“这什么葱省英语,当年王老师口音都比这强。”桓温瞥了眼车载播放器的显示屏,歌手姓马。“咦,你竟然还听偶像歌手。”

  “你不觉得这版更有意思吗。”谢尚说,“那版像来度假的,这版才是美漂的味道。”

  桓温不置可否。访问学者可不就是来度假的。按何充的意思,重点是混个履历回去评职称好看。他去的学校坐落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中部平原,每天除了实验室搬砖,开会和望着玉米地发呆,可谓无事可做——他又不喜欢喝酒。桓温在这清静中不知是患上了拖延症还是工作狂,反正等到他姗姗飞抵加州来见谢尚,真正开始度假时,签证堪堪还差一个月到期。

  “王老师,还好吗?”谢尚问。

  “正常的衰老中。”桓温答。他出国前去跟王导道别时病房里安静地播着新闻。病人视力退化得厉害,被医生禁止看电视。护工为了照顾老人的听力,不得不给自己塞上隔音耳塞。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桓温也难以想象当年神采奕奕带他们一起通宵唱K的王老师,竟被岁月侵蚀至此。

  而他们自己呢。桓温在后视镜里看一眼自己,说还和大学时一样那一定是自欺欺人,虽然老同学见面的场合多半会用上这句台词。但谢尚确实没怎么变。不是说容貌——好看依然是好看,但谁都知道东亚审美在这块大陆没有意义。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人在国外久了就成了一块琥珀,离开故土那年的时空会凝滞下来,将他包裹在其中。桓温看到的谢尚就是一块琥珀正在成形,折射出的青春时光令人窒息。

  他不应该变成琥珀,他们应该一起搅动洪流。

  沙漠里汽车旅馆本来就少,旺季更是一房难求。一脸雀斑的前台姑娘耸着肩表示,只剩下一间大床房。两人同时说了声“OK”。谢尚掏出驾照来check in。桓温懒得拿护照,也用不着。

  语言以外的交流更有效率,这一晚让桓温确信他们是共谋。意外的插曲是天花板上真的有镜子,这让桓温想笑场,而谢尚忍不住哼起《加州旅馆》的前奏。这样不行,于是谢尚伸手替他蒙住眼睛,而桓温用嘴去堵他的嘴。

  旅行的效率开始降低。精确到小时的行程表宣告作废,这在谢尚开始教职以后还是头一回。终于到了死亡谷,白天却没来得及看Rhyolite鬼城。那是一座20世纪初的小镇遗址,随着淘金热兴起,一度繁华,最终被彻底抛弃。桓温提议不如夜游,荒无人烟的废墟应该正适合拍星星。谢尚挑眉,你什么时候发展了这么高难度的爱好。

  当年青天社去古北口看星星的时候我就想了,桓温说。青天社是青年天文爱好者协会的邪门简称。当年领着各系小本一起玩的是庾翼,比学生们大不了几岁,刚留校任教,对星辰和长城这些遥远的东西抱有孩子般的热情。

  只不过那时候没钱买设备,桓温接着说。而那时候谢尚就有一把Gretsch,在古北口的星空下被用来弹很简单的旋律。年轻人们围成一个圈扯着嗓子唱:“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来美国后谢尚买过最贵的吉他是Rickenhacker 620,这次带上旅途的却是把尤克里里,购于夏威夷波利尼西亚文化中心。四下寂静无声,谢尚倚着车门调弦。桓温把车子彻底熄火关灯,为的是拍星星的时候没有光污染。不幸的是,眼睛适应黑暗后,赫然看见半个月亮正好爬上了小镇银行那没有房顶的三堵危墙。如果黑暗没有那么广袤,就不会发现月光如此明亮。

  “忘看日历了。月明星稀啊。”桓温沮丧。

  “那就拍月亮吧。”谢尚弹起当初古北口星空下一样的和弦,而今只有他一个人唱。“明月如镜高悬在草原映照千年的岁月”。

  星星还是有的。曝光时间超过三十秒,星星就会变成一条线,连拍叠加可以合成星轨。但桓温今晚并不想拍星轨。他在等待相机曝光的时间里扭头看谢尚。那身影朦胧,声音寂寥,几步的距离之外似乎已经是另一个宇宙。

  他们很默契都没有提庾翼。毕竟下落不明这种下落如今在庾翼的法律系同行中越来越不是什么奇怪的事。谢尚又唱了一首Wake Me Up When September Ends,没唱完,不成调,以和桓温一起滚进车后座收场。相机和尤克里里都进了后备箱。

  快到拉斯维加斯的时候他们在加油站遇到一群本科生年纪的ABC,好一阵语速极快的笑闹。桓温直摇头,这已经是和普通美国人一样吵了啊。于是谢尚聊起他的学生,Kevin,中文名叫姚襄,他自己都写不好,据说在家父亲跟他讲粤语,母亲讲普通话,他回之以英文。但神奇的是这孩子中文阅读水平很可以,爱好是打LOL和看起点文。

  余下的时间他们断断续续又聊了很多琐碎,越聊桓温越不敢说他最初想说的话。他翻开谢尚放在副驾驶车门上的书,是英文版的《流动的盛宴》。他记得这书里写,永远别和你不爱的人一起旅行。

  直到告别时的机场,谢尚送他到出境大厅。“回来吧,老谢。”他突兀地说,“我已经开始想你了。”

  机场黄昏的阳光和梦中的颜色一样。

  谢尚笑着拥抱他:“会再见的。”

  然后他对着桓温的背影无声地说:Ciao amore.







相关歌单:

恋曲L.A. by 袁惟仁;马天宇

Hotel California by The Eagles

丸の内サディスティック by 椎名林檎

九月 by 周云蓬

Wake Me Up When September Ends by Green Day

Salvatore by Lana Del Rey

爱弥留 by 达明一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