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是有魔力的时刻,法国人说这个时间你分不清向你走来的身影是忠诚的狗还是危险的狼,日本人说此时易迷路,产生幻觉,遇到妖魔鬼怪,而在一些故事里这是爱情发生的时刻,因为黄昏是主人公一天中视力最差的时候。
孙翔在黄昏决定去找肖时钦。
白天他接到一个来自S市的电话,内容既在意料之内也在情理之中,电话那边精明又诚恳,一切水到渠成,几乎就口头敲定了一份工作合同。可最后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说再给我点时间,我要想想。这时阳光开始倾斜,他看到自己的影子投在地上,又慢慢爬上嘉世宿舍的墙壁。
而真正去敲肖时钦房间的门,却已经是晚上了。孙翔从不觉得自己是个遇事犹豫不决的人,在此前和之后的人生里他也确实很少这样焦虑。晚饭时他先是习惯性地往食堂走,临到门口突然觉得有点别扭,于是掉头,掏出手机翻外卖。还好此时留在嘉世的并没有多少人,饭点的食堂门口也空空荡荡,没人看到这么反常的孙翔。
肖时钦开门时看他的眼神像是知道他要来说什么。他总知道。孙翔以前觉得这样的肖时钦相处起来轻松愉快,现在心里却微微发毛,于是他说,小事情你怎么不刮胡子。
肖时钦愣了愣,伸手摸下巴,又扶了一下眼镜。
“忘了。”一个苦笑。
“我还没见过你不刮胡子的样子。”孙翔注视着他,说话的方向越跑越偏,“干脆我明天也不刮了,让你也看看。”
孙翔随口说,肖时钦也就随便想,如果还有嘉世,他们俩双双留着胡子上阵,这正副队长“蓄须明志”搞不好还能刷上热门话题。可是如今老板都要跑路,除了飞鸟各投林还能有什么选项。前天在门口遇到叶修左手苏沐橙右手关榕飞,仿佛一出讨薪现场,嘉世这是拿人头抵工资?叶修不假思索地问他要不要也直接去隔壁,肖时钦一时百感交集:嘉世欠你我又不欠?还是说这里变成了江南皮革厂,已经到了统统统统二十块的地步?胡思乱想之际他还认真分析了一下自己和兴欣的适合度并把思考结果作为对叶修的答复,也是习惯了多想,想想就算了。
他对眼前这又一只飞鸟说:“定下去哪了?”
月明星稀的夜晚,适合放歌,对酒,赋诗,述怀或曰表白,以及跑路,以及把人追回来。孙翔经过宿舍走廊的时候看了一眼窗外庭院的空地,路灯坏了一个,因此看到月光清亮。他想今晚是有很多话可说的。可是肖时钦房间的灯光白花花的,晃眼,让他搞不清在千言万语里哪句最重要。如果他老老实实回答是轮回打来了电话,接下来会不会听到肖时钦给他现场作一份孙翔选手与轮回战队的契合度评估报告?
他可不要听,于是自作主张把灯关了。肖时钦此时应有一个惊愕的表情,而还没适应黑暗的眼睛并看不到。看不到也不要紧,被圈在怀抱里时的颤抖已经清楚地在肢体间传递。
“我们不要分开好不好?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肖时钦想像往常一样说好,带着那种哄小孩一样的语气。不知道孙翔能不能看出自己对着各种异想天开的提议说好时的心累,但他确实是个小孩,被哄了就真的开心,还能把这份开心传染给哄他的人。可是没有办法了。道理他早跟孙翔讲过,眼下各自须寻各自门,在生存和竞技面前他们没有考虑感情问题的余裕。
“我说好也不会有用啊。”
他声音轻得像叹息。孙翔就拿吻去堵他的嘴,他徒劳地躲了一下,孙翔的唇就擦在胡茬上。
“明天你还是得把胡子刮了。”孙翔从口腔向下转移阵地时含混地说。
肖时钦用喘息回应他。还提什么明天。
他很长时间里都自以为是个绝情的人,追逐鲜花和掌声的路上什么都可以抛弃。而太好的记忆力令他什么都无法忘记,他感到公平,并努力把那些情绪的边角抚平。但总有些东西是抚不平的,遇到天时地利,就像胡茬一样偷偷生长出来,不小心就戳到人。相忘江湖固然好,互相亏欠大概也是一种出路。黑夜以它的沉默给人丢盔弃甲的勇气,他勾住孙翔的腰,让自己随波逐流。
最后他听到潮水的声音,仿佛释放了一整年的疲倦,随即就陷入睡眠。孙翔唤了他几声,又伸手想摸他的眉眼,快要触到时却收回手,只乖乖在边上躺下。
肖时钦在模糊的睡梦中好像又听到潮水,像掌声,由远及近,终于使他惊醒。孙翔却还醒着,一条胳膊搭过来:“小事情你怎么啦?”
他晃晃脑袋,涛声依旧。肖时钦问,“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孙翔说:“哦,是钱塘潮信吧。小时候我家住江边,听得可清楚。这里居然也能听到。”
肖时钦对这个神奇的答案产生了一种遥远的熟悉感。他眯起眼睛回想,直到想起W市的长江,想起多年以前的暑假,他在江滩公园的长凳上吹着风翻着语文老师布置要读的水浒传,那一段是鲁智深坐化六和寺,死前为自己写诗,“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那时他还不懂,鲁智深怎么一听到江潮就突然认命了呢。
于是他在黑暗中笑了,对孙翔说:“我可能会回雷霆,你定下去哪了?”
始于黄昏,终于黎明,他们像两艘船相遇在黑夜,随后各自驶向长江头和长江尾。
而远方潮信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