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院门的时候并没有料到主人就在庭中。石案上铺了笔墨,竟是在写生。
“哎?你别动。”郗超扬声,冲他眨了眨眼。
枯叶翩翩,从空中飘然落下。
“稀客呀,今天怎么想起来找我。”低头泼墨的人看不出表情。
“是有些日子没来了,竟不知嘉宾在学画,更不知师从何人呢。”
“你猜。”
“戴安道?”
“我还以为你只顾着跟姑父学书,看来消息也还灵通。”
“整个会稽还有人不知道你为他起了宅子吗?”他笑。“有一点夸张喔。”
“——好了。”郗超放下画笔,也不知是不是在回答他。
画的是院中的合欢树,却只有一半写实。金秋时节,院中的树上结满了豆荚一样的果实,而画里却有半边树仍在开花,朵朵轻盈如羽毛。树下几笔勾勒出一人闲立的身影。
“如何?”
“合欢颇有意趣,这人却不像我。”
“以形写神,须得心有其神。多日不见,我都快忘了你,如何画得像?”
“好嘛,那就从今开始,慢慢帮你把我找回来?”
郗超死在太元二年的年末,会稽的冬天应该并不比建康更冷。那天的天空是灰色的,郗家信使身着缟素,给他送来一只木匣。
家里多久没有出现过郗家信使了?想不起来。自家又多久没往那边送过信了?哦,最近一次其实就在夏天,他让阿羯把自家的鱼鲊送一些给那人。鱼是北固山下的鲈鱼,阿羯自己钓的。想告诉他北府已然井井有条,多谢他关键时刻的清议。然而终究做不到自己提笔,那边也未有回音。
他打开匣子,光阴从裂口中流出来。
全是一个人的画像,或年轻,或年老,有的喜,有的忧。有的纸新些,有的明显已经陈年。有几幅可以直接装裱了挂在墙上,更多只是信手涂鸦,稿纸上还有些不相干的字句,有几张甚至面上被浓墨涂了个大大的叉,更有纸面皱褶未平的,明显是曾被揉成一团。有些画得很像他,有些不像。但还能是谁呢?
然而他找不到那幅半荣半枯的合欢树。
山中不知岁月,一些往事记忆唯余冷暖。不记得那是朝廷第几次征召了,他仍像往常一样置之不理,不料却被御史参了一本,要求治他的违诏之罪。消息传到东山,家中不免有些惴惴,连蝉鸣声都令人烦闷起来。
郗超这时候来了,还来得一脸神秘。
“我外舅也太夸张了。”他说,“你怎么还在家,等朝廷来抓人吗?”
“我看你也挺夸张的,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郗超翻了个白眼:“跟我走吧。”
“去哪。”
“出海。”
“出海做什么?”
“去了就知道。你很久没出海了吧,姑父他们都再也不敢跟你一起了。”
倒也确实,那次遭了风浪之后,孙兴公甚至和他绝交了半个月。
于是真的说走就走了。轻装简从,直接上了郗超的马车。
海上是一望无垠的天气,暑天的阳光照得皮肤一扎一扎的痒。船行之处可以看到各色鱼群,兀自在水下粼粼。船夫划着小舟,向四方张望,不一会儿就欣喜地喊:“郎君,看!”
郗超眼尖,直接欢呼起来。而他毫无预备,回过神来只看到远处海面上已经在向下落的一小片水柱。
“那是什么?”
“鲸鱼。”
“啊。”
“大者长千里,小者数十丈。一生数万子,常以五月六月就岸边生子。至七八月,导从其子还大海中,鼓浪成雷,喷沫成雨,水族惊畏,皆逃匿莫敢当者。”
“我还没有见过。”
船夫于是往鲸出没的方向划去。附近的水面很快变得有些不一样,像一块锦缎,一些波纹交织成有规律的图案,在阳光下闪耀着,许久才消失。船夫说那是鲸鱼的足印。
又过了许久,却总是只见一轮一轮的足印,迟迟不见鲸鱼再现身。
“可是此物不喜船只?”郗超问。
“倒也未必。”船夫道,“我家老人曾言此物至灵,让不让人看见都是它们自己决定的。有缘之人它们甚至会主动靠近,说不准它们也是想来看看人呢。”
话音未落,一阵水浪轰鸣,面前水面忽然水柱喷涌,距小船不过数丈远。紧接着他就看到了鲸,仿佛一条远古沉船,船头庄严地浮出水面,沉默良久,又无声地浸没下去。水雾落在脸上,他们仰面去迎接。
很快有第二头、第三头,他看到船桨一样的鲸翅,黑白分明,看清了鲸头上生着巨大的口,甚至看见那神圣的光滑躯体上寄生着的、触目惊心的一簇簇灰白,仿佛许多怪物的眼。一切思绪在这样的画面之前都停止了,他本能地抓住身边人的手,而那手亦紧紧与他十指相扣。他听到极乐的长啸声,应是来自他自己,大概还有郗超,船夫或许也在其中。
他记得那时候对郗超说,今日方得逍遥游之境。而郗超说,可遇而不可求。
也许在那个时候,他们已经看到了彼此的结局。不久传来消息说相王出面特赦了他的违诏之罪,他得以继续隐逸于东山。而他们都清楚,这样的日子很快就要走到尽头。
那个漫长的夏天是以郗超的卧病结束的。郗超的病来势汹汹,他几乎以为要就此永远失去他。而他却笑着说不要紧,杜不愆给算过卦了,短则二十日,长则一年,这病总能好。
“我至少能活到四十呢,这不挺好。”
四十怎么够。他忽然坚持让郗超按杜不愆说的,拿雉媒来占卜一番。
那只雌雉在夕阳中翩翩落在庭院的合欢树下,与雄雉交而去,雄雉不动。
“山梁雌雉,时哉时哉!”
太元十年春天,他踏上去广陵的船。临行,他忍不住再次回首凝望建康城——这座终于背叛了他的城市。春风依然骀荡,郗超就这么突然出现在一棵柳树下,还是盛年时的模样。
“我可不是来给你送行的。”郗超折下一枝柳条,兀自抚着。
“只是想看看,你赌上性命选择的道路,到头来给你回报了什么。”
他摇摇头:“真及时,这种时候听不到你嘲讽,我真的会怀念。”
而他也确实开始怀念了,他从未如此想回到东山。
介绍鲸那段引文出自《古今注》
風に吹かれて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