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圈f/16,快门14s,ISO200,白平衡2700K。一阵咔嚓之后,肖时钦满意地收起三脚架,再抬头时方感觉到被暮色四合的大盐湖真正拥抱在怀里。远山环绕,苍穹无涯,湖光模糊了天地的边界,而天地之间只有一个自己,脚下龟裂蓬松的土地析出的盐花把水鸟的残骸都染上一层白。初秋的黄昏寂静无风,耳边是飞虫振翅的噪声,腥咸的空气中可以辨认出自己身上的驱蚊水和若隐若现的动物腐烂气味。
于是他在这荒凉的怀抱中沉浸片刻,便如每一个薄情的过路客一样,钻进车里,飞鸟归林般向着手机信号和城市灯光驶去。
快到盐湖城的时候他停车加油,顺便翻Yelp找中餐馆解决晚饭,翻着翻着就发现边上多了个人,目光一闪一闪地瞥他手机屏幕。
“你好,能搭个车吗?”说的是中文。
肖时钦侧目,是个小年轻,比他还高一些,穿得很入时,左耳一枚亮晶晶的耳钉,发梢泛黄,眼角发红。
“怎么了?”
“嗨呀,被人甩啦,手机钱包都不给我留下,就一个人开走啦。”青年像是要模拟云淡风轻的语气,表情却一脸破釜沉舟。
于是肖时钦就信了。
青年说他要去市中心那家Little America。青年说他们俩一起从西雅图来玩的,一个学校的。青年说他叫孙翔。
肖时钦就说他也是来玩的,从D.C.来的,还是西部风景好。
没多久就到了宾馆,肖时钦挥挥手打算走人,却被孙翔拉住一定要等他取了钱包来一起吃饭。
“不请你吃饭我过意不去的。”他说。
肖时钦见他很是认真,只好答应在车里就地等他。
“你可别也把我一丢就跑啦!”
然后肖时钦就看着孙翔一路小跑地进了宾馆,没到三首歌的时间又一路小跑地出来。
而跑过来的孙翔却是气鼓鼓的,像个炸毛的大型猫科动物。
“你说他是不是有病?”
“啊?”肖时钦不明就里地瞪着孙翔。
“这傻逼竟然退房走了!”
那你给她——抑或是他——打电话呀?
“我在前台打电话给他,你猜怎么着?人已经带着我的全部家当在拉斯维加斯落地了!这是存心要让我饿死他乡吗?”孙翔踢着路边的落叶泄愤。
“你在盐湖城有同学什么的吗?”肖时钦心想现在的小朋友脾气真大啊,他读书的时候可没听说过哪对小情侣闹起来这么没心没肺的。
“没有。”
“……”
“我知道我现在看起来很像个搞诈骗的,但是,真没有。”
“上车,先吃饭吧。”肖时钦叹了口气。
吃饭的地方是刚才在Yelp上看中的一家台湾馆子,店面十分朴素,这时候客人不多,上菜挺快。肖时钦估摸着还得帮忙帮到底跟这位小友打上一阵子交道,就多出些话来想冲淡对方的窘境。
“我是武汉人,本来对台湾菜没什么兴趣的。那时候刚到纽约上学,别的不想就特别想念热干面。周末到Chinatown乱逛,走着走着就看到一家叫武昌好味道的小店,可把我激动坏了,进门就喊老板来碗热干面,结果定睛一看人家是个台湾馆子,老板自己都没吃过热干面,还一脸抱歉地跟我解释,说他们家在台北的时候店开在武昌街上,所以叫这个名字。那回是我第一次吃台湾菜,还真挺好吃的。那家又便宜,后来就经常去。”
“武汉呀,没去过。周黑鸭,在上海吃过,好吃。”孙翔忙着嚼盐酥鸡,话说的支离破碎。
异乡人就吃论吃,气氛很快融化开来。人往往吃着碗里的想着回忆里的,当碗里的也成了回忆的时候,再追寻新的回忆滋味,如此循环往复。肖时钦搬去D.C.之后开始想念武昌好味道,从此开始刷台湾馆子。而孙翔说,他在西雅图几乎以烧鸭盖饭为生,好好一个浙江人快洗点成了广东胃。
人吃饱了也许会变得比较宽容随和。之前肖时钦对这个道理最深刻的认知还是在读研的时候,跟着导师接待一位来给讲座的教授,那教授报告做得极不走心,问答环节里全系老师同学都在明枪暗箭地吐槽,直到导师看看墙上的挂钟说时间到了开始招呼人家晚饭。他们几个领域相近的研究生跟着陪席,前菜端上来的时候宾主还在不咸不淡地商业互吹,主菜快吃完时整个餐桌已经神奇地转变为其乐融融的业内八卦会,肖时钦憋着没来得及吐的槽也在不觉中烟消云散。所以他找教职那会儿导师真诚地建议,不论面试面成啥样,enjoy the meal。
而眼下,一个吃饱的人还能做出一些自己都意想不到的,用宽容随和的脾气并不足以解释的事,比如带一个认识不到三小时的人回宾馆。
宾馆离Temple Square很近,可以望见摩门教圣殿雪白的哥特式塔尖,灯光照耀下比白天多出一层森然的通透感。打开灯看到铺得整整齐齐的一张大床的时候肖时钦陷入毫无准备的尴尬,差点想说你休息吧我先走了,话到嘴边打了个转儿,变成了我叫前台再要一床被子。
孙翔显然也没带脑子。不用麻烦了,他说。然后鬼使神差地笑了一下。
肖时钦一怔。青年是好看的,有锋锐的棱角,刚遇见的时候肖时钦觉得他像公路电影里走出来的男主角,瞳孔是桀骜不驯与委屈不安在他的眼睛里激起的漩涡,而一旦笑起来,肖时钦想,他还是更适合鲜衣怒马,一日看尽长安花,远离一切迷惘与放逐。
可是看来,他们免不了还是要演一出公路电影的庸俗桥段了。肖时钦被一个陌生而温热的怀抱圈住,耳边爬来柔软的触感。
“你真好。”孙翔轻声说。
肖时钦想起天刚黑时的加油站,车子熄火之前正放着的老歌里,吉他绚丽的和弦。
“This could be Heaven or this could be Hell.”
于是他摘下眼镜,放在身侧的写字台上。
一个许可。
舌尖撬开唇齿像醉酒夜归的人摸索正确的钥匙。双方都不擅长与陌生人做这样的事,一个吻就可以确认。但那又怎样呢,从地球那一头来到这块大陆的两端,又在荒漠中这座年轻的圣殿边擦肩而过的人每天都有很多,而他们此时只想在彼此身上留下一些痕迹,本能和诚意都足够。
是的,只是要留下一些痕迹。他不看他,他也不看他,这本是凭借深深浅浅的触觉就可以完成的仪式。房间的灯没有关,闭着眼睛也能感知光线的明灭,随着触感的起伏,仿佛能看到缤纷的色彩。
缤纷的色彩摇晃着,渐渐汇成白光,肖时钦忍不住睁眼。然后他看见孙翔在哭。
他伸手抚他的脸庞,一滴泪滚落,掉在他的皮肤,溶进他和他交汇的汗。
“你也很好。”肖时钦说。
孙翔摇摇头,把泪水也甩去。他说:“再来。这次我要看着你。”
肖时钦笑。他就把肖时钦翻了个面,说,“你不用看我。”
这样也好。吻绵密地落在肖时钦颈后,激得他脊椎一阵阵发麻。他扭头看空白的墙壁,一只蜘蛛试探般向下爬着,又忽然飞快地钻到墙纸缝里去。窗外马路上有汽车疾驰,美式车标配的低音音响传来轰鸣的节拍声。他不介意让这轰鸣遮盖自己发出的声音。
第三回的时候肖时钦才发现孙翔腰上有个文身。黑色勾线的一只蝴蝶,振翅欲飞。他就突然有些后悔。这不能怪他摘了眼镜眼神不好,那蝴蝶的位置,大约就不是给自己这样的人看的。他手指掠过那蝶翼,忍不住猜测,这大概是和他那个坏脾气的情人一起去文的吧,对方身上是什么,另一只蝴蝶?或者一枝花?
如果是我,那就文一朵浪花吧。这时他的耳边响起涛声,他知道那是洪水跌堕之前的血液翻涌。
毕竟蝴蝶飞不过沧海。
醒来之后孙翔像是变了个人,头发春风得意地翘着,一对上肖时钦的目光就露出一脸爽朗的傻笑。肖时钦惊讶于年轻人的自愈速度。现在孙翔不像公路片男主了,他想,现在该是偶像剧里地主家的傻儿子,对萍水相逢的灰姑娘一片痴心死缠烂打的那种。
或许这才是他本来的样子?
随便吧,反正眼下只需给这场公路片一个或许光明的结尾。
“我本来也打算去Vegas,你跟我一起吧。先给你的同伴打电话说一声,省得他又飞过来接你。”肖时钦说,“今天晚上就能到了。”
“哦。”孙翔接过肖时钦的手机。
“等会能先去一下Vivant智能家居体育馆吗?”他忽然抬头说。
“啥?”
“犹他爵士队的主场呀——看来你不看NBA——有名的魔鬼主场哦。”
于是肖时钦就在体育馆门前的广场上给孙翔拍照。孙翔看来是资深球迷,指着那两尊铜像滔滔不绝地介绍这个球队光荣而憋屈的历史。
“这位,卡尔·马龙,外号叫邮差,因为‘always delivered’,是当时那支爵士的核心,退役之前一年实在不甘心没有冠军戒指,就转会到前几年三连冠的湖人,可惜还是没拿到总冠军,然后他就退役了,不过不是在湖人,是回到这里退役的。喏,这个铜像就是他退役的时候揭幕的,站在他老搭档的铜像边上了。”
想来是个有点悲情的故事,可说起来也就是那么回事。
“盐湖城一直记着他们,真好啊,即使没有冠军。”肖时钦看着那两尊意气风发的铜像,说。
那首歌怎么唱的来着。不知不觉这城市的历史已记取了你的笑容。
故事到这里已经可以结束了。旅行的好处就是让人在空间转换的过程中变得容易遗忘,更容易意识到你不属于什么地方,也不属于什么人,你所拥有的不过是天与地的广阔怀抱。盐湖城到拉斯维加斯需要六个小时,肖时钦把车子开得飞快,沙漠里的公路也确实适合飙车。赌城奇形怪状的金碧辉煌隔着车窗外蒸腾的热气出现在道路前方的视野里时他感到一阵迷幻。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适合告别了,这座城市本身的荒诞能冲淡一切合理不合理的情感。他把孙翔放在光怪陆离的赌城大道边,像把一封信投进邮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