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面印

一把甘蔗渣 2021-07-26




她一把扯下斗笠和面纱,就这样突然出现在武昌的征西将军府,出现在他眼前。

“舅舅,你是不是爱过我妈?”又突然这样问。

庾亮一阵恍惚。二十出头的少妇不论装扮还是举止此时都一如未嫁时,而上次见面,也就是他出镇武昌时,她与她新婚不久的驸马都尉一同来江边送行,庄重矜严,真叫人好不欣慰。

“桓郎呢?”于是他说。

“在金城呢。他好得很,把琅琊国的官道修得可宽敞,还亲手在路边种柳树,世同喜欢极了。”

“那他知道你来武昌吗?”

庾亮看她提起夫君倒也很有话讲,暗自松了一口气,以为大约可以成功地避开那棘手的话题。但是事情显然没有那么容易,不然她又何必微服而行,逆流千里……这样突兀地来当面与他对质。

她挑眉,复又拿出孤注一掷的气势,沉声道:“先不谈这个,舅舅,你真的爱我妈吗?”

她高挺的鼻梁和微翘的嘴唇都和她的父亲如出一辙 ,小时候头发是麦子一样的黄色,而今发色随着年龄增长而渐深,变成了栗子壳一样的棕色,脸颊和眉眼之间也逐渐展现出来自她母亲的回响。她肤色本就白皙,此刻更是有些苍白,不知道是像谁。像谁会比较好呢?那两个同样倔强,又同样易折的生命。

“你为什么这么问?”

连你舅母都不知道这件事……而你的父亲,并不会像你这样直白地把问题抛给我。他想的远比说的多,说出来的话就显得语速很慢,人们常常会把这样的反应误会成一种从容不迫。

“我整理我妈的遗物……舅舅也知道,苏峻没给我们留下多少东西,无非是些尺牍和他们看不上的文房杂物。”她说着,从丝囊里取出一枚六面印。

久别重逢,庾亮眯起眼睛端详那枚铜印。所谓金石之坚,便是历经岁月消磨却还能一眼认出的形状,每一道印文都历历如初,只有笔画转角处残留的朱砂昭示着使用过的痕迹,像一些梦里怎么也洗不掉的血迹。

“是你母亲出嫁时,我送给她的礼物。”

“这么精美的印,比官印强多了,我想也是舅舅送的。”

“有什么问题吗?”

“这六面印文,五面皆是悬针篆,唯有底下这一面的‘庾氏’二字,用的是鸟虫书。舅舅是不是也有一方这样的印?我看到你给我妈的信笺,落款那枚鸟虫书的印,我从未在别处见过,小舅他们也从没有用过这样的印。听说当初先帝要为我爸聘我妈,你和我妈都不愿意,推辞了好久,即使说是世家谦退也未免有些过了,原来你们是另有隐情。”

她口中的先帝是她的祖父,中宗元皇帝。而现在一般人提到的先帝先后,在她的称谓中,好像依然活着一样,在庾亮听来,刺耳程度要甚于不伦的指控。他的外甥女虽已成人,具备了从一枚印信中洞察使用者当时心情的眼光,但依然未脱种种少年人的执拗。

“逝者已矣,你现在该做的是和你的夫君好好过日子,而不是捕风捉影想这些离奇的事。”

说完他有些后悔自己的语气重了。当然如果你要为你的母亲指责我,固其宜也。他犹豫着怎么恰如其分地把这句话说出来,眼见她露出被激怒的神情。

“我已经长大了,你不要再拿这副长辈架子应付我!我知道,人就像这印,有六面,八面,十八面,再多都无所谓,我只是……”

只是想怎样呢?她突然不知道了。本来想说“我只是想看看另一个样子的,我不知道的你们”,而说出来的是“我只是想知道是什么让我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说完她浑身发冷,感到无比孤独。

“米乌奈,不要闹了。”一阵沉默之后她恍然以为是听到了父亲在哄自己。米乌奈是出身异族祖母给自己取的小字,据说是小老虎的意思。除了祖母,只有父亲偶尔这么叫她,母亲一贯风格严整,是不肯说这种胡语小字的。

他为什么会知道?

庾亮望着她无措的样子,叹了口气。眼前的女子终于和她父亲的身影重叠在一起。十八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黄昏,当朝太子乔装成胡奴模样,一个人翻墙来到庾家把他堵在书房里。他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他发觉了什么,他以为他会听到质问和责怪,但在长久的沉默之后,他听到司马绍说——“或许一切从开始就是错的,但我是真心敬重她,更是真心珍惜您。”他惊讶地看着他,从那双浅色的瞳孔中读出的与其说是真诚,不如说是一种虔信。那时他的父亲已经去世十年,长子阿恭已经八岁,庾亮第一次觉得自己真的长大成人了。

就算是回报那一刻的眼神吧。庾亮对她说:“哪怕不相信我,你也应该相信你的父亲。对,我是爱你的母亲,但那完全是我的一厢情愿。你的母亲爱你的父亲,他们曾经很幸福。她至死守着台城,也是为了你的父亲。”

听完这一番话,南康公主冷静地笑了,她说:“不是这样的,她爱你,我妈一直爱你。你给她的最后一封信,落款那枚印章,她在上面覆上了她自己的那枚——否则我也不会发觉——两个鸟虫文的庾字,鸟形纹案的方向是相反的,如果叠在一起,就是一双交颈的小鸟。你要看吗?信我也带来了——”

“不……”他停了一下,合上眼睛,从耳边呼啸而过的千万个声音中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这只是巧合而已。”

而耳边的声音依然在问自己,这是怎么回事,印章纹案的秘密为什么你全然不知,又从未发觉。那时他自以为天衣无缝,在兄妹之情的掩盖下要做一对六面铜印,以便文君婚后书信使用。文君说想请嫂嫂来定印稿书篆,他想也没想就同意了,毕竟当世擅书隶篆者,很难有人能出荀氏之右……想到这里,妻子那总是和煦微笑的脸庞今天首次冲破了死者们的幻影,浮现在他的眼前。

庾亮感到一阵深沉的疲惫:“不早了,你先好好休息。”

而南康公主察言观色,好像已经达到了她的目的:“我明天就走,不会让人发现。”

“你多住两天,我让你小舅送你回去。”

“不需要。”

“他最近心情不好,正想揍桓元子出气,你成全他吧。”这话自然是编的,但公主离家出走,总不会没有理由。他见南康公主轻微笑了一下,便接着说,“桓郎是不是想有别室?”

“我看他敢?”


船行渐远,庾亮在江边对荀氏抱怨:“我们站在这望了这么久,她都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荀氏道:“你出镇的时候,朝野都说你不会再回建康,她那时送你,就已经当作永别,这几天本就是多赚来的,又何必再回头?”

庾亮好像才认识她一样看着她。而荀氏不待他说什么,又道:“灌娘来信说朝廷要选令则尚寻阳公主,令则不愿意,问能不能到咱们这来避一避。”

他鬼使神差地问:“荀家不愿意,还是令则不愿意?”

荀氏好像完全听懂了:“令则说已有中意的人,要一辈子和她在一起。”

“让他来吧,越快越好。”





无耻抄袭了连城三纪彦。

米乌奈是粟特语,明帝母亲更可能是鲜卑人,我只是想蹭粟特的热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