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夜啼

三径就荒 2017-10-04


1.


“府君,府君!”提着灯的姑娘叩了一阵子门又开始敲窗棱,直到看见隔着窗户纸的那点豆大的烛光抖了一下,变得明亮起来。

“怎么了妍琦,这么晚了。”男人开了书斋的门,从瞌睡中惊醒的混沌神情还未完全褪去,呆呆的简直像个未经世事的书生,戴妍琦想。

这一身朴素的青衫也像,简直志怪小说标配男主,戴妍琦接着想。

披的鹤氅除外——太华贵了,虽说合得上府君的身份,却全然不是他的风格,偏偏他喜欢在独处书斋的时候穿。

戴妍琦一边瞎想,一边往门里钻。“府君,刚才乌鹊夜啼,你听见没啊?”

“啊?”

“哎呀是真的,我一院子的侍女都听见了!乌夜啼,好事近呀!”

肖时钦笑了笑:“好呀,看来那沿江而上的,竟是福星了。”


荣耀十一年,天子根基渐稳,却愈发偏安江左,数次驳回了数位重臣的北伐奏请,最后不知是失去了耐心还是起了什么疑心,竟下了一纸诏书,令百花将军、益州牧张佳乐回京,说是另有任用。张佳乐憋了一肚子愤懑路过荆州,或是因为肖时钦为人和气地主之谊尽得周到,或是因为荆州酒太烈,或是张佳乐憋久必疯,总之酒过三巡,他从和孙哲平年轻的时候一起闻鸡起舞立志报国讲起,把自己纵横疆场收复益州安定西南的艰难困苦和丰功伟绩讲得颠来倒去,最后他醉得舌头都直了,口齿不清地把孙哲平的旧伤复发和天子那纸诏书放在一起讲,直接在肖时钦面前哭了出来。张佳乐一哭肖时钦也快要哭出来,张将军您的心情我完全理解,可我和您不熟啊,您在我家这么不见外,就算不防着我,也得防着八方耳目啊……而事实似乎证明肖时钦并不是多虑,没多久,京城就传来消息,说有人密报天子曰百花将军张佳乐与雷霆将军肖时钦对泣于荆州,而张佳乐一回京就闭门谢客,那情形恐怕是被天子密令软禁了。

消息一来,整个荆州府都在江风中瑟瑟发抖。戴妍琦直喊冤,方学才说怕是朝廷从来没有信任过荆州,米修远说先下手为强府君咱们起兵吧。

“莫慌。”肖时钦说。接着如往常一样把众人的任务条理分明地分派下去,然后把自己锁进书斋。

几日后,天子诏书至,曰荆州乃上游重镇,抗北前沿,理应加强防务,特予增兵八万,即日由却邪将军孙翔率之,溯江而上,驻援荆州。跟诏书同时到的是一封密报,白纸黑字写着孙翔已雷厉风行地整备好队伍,带着八万水军踌躇满志地从会稽出发了。

对于天子动静颇大的这一着棋,前任却邪将军、现在退隐会稽沉迷写字下棋炼丹收徒的叶修一阵冷笑。想当初他在任上,不惟在江左有斗神之誉,甚至北方的胡虏将领之间,也流传着“岛夷惟叶修可与一战”之说。谁料他前脚收复洛阳,后脚就被自家天子调任,还被加塞了个除了与他作对别无所长的副手。几次三番被小人掣肘之后,叶修终于意识到是谁不再需要他了,呈上一纸辞表称病,也没等朝廷答复,就星夜兼程地赶回会稽老家去。到家次日,叶修就搞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祭祖,走完各种仪轨,他突然跪在叶家列祖列宗的灵位前,发誓此生再不为官。

“老魏你看,咱们家圣上玩制衡玩得愈发趁手了。”叶修看完有关荆州调令的信,随手递给正与他对弈的会稽太守魏琛。

“可不是么。”魏琛掂着一颗棋子,悠悠地说,“孙翔在会稽,是个麻烦,肖时钦在荆州,也是个麻烦,干脆把两个麻烦凑到一起让他们麻烦彼此。老夫还得感激圣上英明,顺手替我把孙翔这尊小神给请走了,好让老夫能彻底当一个清闲太守。”

而肖时钦一个人窝在书斋里,案前摊着诏书和信纸。夜渐深,凉意从四面八方沁过来,他下意识地裹紧那件鹤氅,轻声叹息:“怎么偏偏是这个灾星。”



2.


孙翔究竟是福星还是灾星,肖时钦想不清楚,但根据以往的经验,总归是以躲着为妙。

对,十年前在会稽王府,就该躲着了。

那时朝廷刚刚平了一场叛乱,在这些年的烽烟四起之中,只算得上是不大不小的一役,肖时钦的个人感受就像去襄阳练了一趟兵,除了路远些,和平日里练兵并无区别,而后来的史书里,这次平叛的定位就成了孙翔的起家之战。

荣耀初年,浙东妖贼起,边境多有响应。会稽郡吏孙翔,年十五,召乡里精勇,得千人,与州郡合讨破之,刺史表其功。

恰巧遇上了颇怀有为之心的会稽王陶轩慧眼识珠,按下刺史的奏表直接把孙翔捞进自己府里做了司马,还颇为器重地在庆功宴会上向诸将引介。肖时钦就捏着羽觞看,少年生得高挑,剑眉星目,大大咧咧地跟在陶轩身后,面对诸将非但丝毫不显怯,竟颇有些悠然自得的神色。

看来是个将才。

惜乎这个良好的第一印象在孙翔得知了他的姓字之后立刻碎成了片片。

“肖时钦?小事情?”

“哈哈哈哈哈哈。”

肖时钦感到匪夷所思。会稽王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会稽王刚才说:“肖将军可不止会带兵,他像你这么大时就做了琅琊王文学。琅琊四友听说过吗?他就位列其中,写诗作赋什么的对他都是小事情。”

——哦。

王爷,您的新司马可能急需一位教书先生。

肖时钦腹诽着,还是选择了捏着羽觞保持微笑。

高个子的少年傻笑完了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一声失礼话音未落就灌下一大杯酒。然后诚恳地看着他,眼睛亮亮的。

看得肖时钦一时心软,就真的微笑起来。回想起来,肖时钦认为这是他的第一个战略失误。可那时候谁知道孙翔竟会把他的微笑理解成了对这不伦不类的称呼的默许呢?

后来坊间风行一本叫《语林》的小册子,专记本朝士人言行,其中“轻诋”一门下有一条曰:孙却邪与肖雷霆不睦,每见之,辄呼小事情。

同一本书里的“雅量”门下又记着:刘皓之乱平,孙却邪酒酣,戏令肖雷霆刀舞,又自以战矛与对舞,肖舞刀自若,神色无改。

很久以后有小辈按捺不住好奇,趁清谈的机会问当朝太傅喻文州,您与肖荆州同列琅琊四友,能透露一下这两条记录是真的么,他和孙却邪究竟如何。

喻文州摇着麈尾,慢条斯理地说:“《语林》写的东西你们也信?”

刘皓之乱的时候喻文州尚未出山,他自琅琊王早薨之后就未再另寻出路,而是和退隐的叶修做了邻居,每日寄情山水,与友人清谈或互传鸿雁为乐。刘皓原是归顺的流民帅,与会稽王陶轩过从甚密。此人生乱,虽由会稽王亲自坐镇,麾下肖时钦指挥诸将合力平定,且会稽王一手提携的孙翔居功至伟,但会稽王本人在朝中还是不可挽回地元气大伤,于是庆功宴的气氛也就有些诡异。但会稽王好客风范不改,封国之内不仕的名士照例下帖邀请,喻文州便是在应邀凑这个热闹时目睹了孙翔与肖时钦的对舞。

简单地说,那是孙翔单方面在暴露酒品,一叠声的小事情喊过去便说要看他舞刀。可戏令二字实在不足以描摹当时情形。孙翔见肖时钦不应,便踉跄着扑过去,整个人挂在了肖时钦肩头。再开口时,那声小事情在喻文州听来比起戏弄,更像是撒娇。

肖时钦像被火苗灼到,整个人下意识地一缩,孙翔就在他身上挂得更严实了。

众目睽睽。

“孙将军,你不起来,我怎么舞刀呀?”

接下来的记录还算写实。孙翔先是一瞬不瞬地盯着肖时钦舞刀,接着在众人喝了数次彩之后激发了人来疯的本性,抄起战矛就冲了上去。旁人皆被这举动吓得不轻,肖时钦舞着刀却没忘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脚步轻旋避开了战矛锋芒。之后肖时钦竟以攻为守,主动舞向孙翔,而发酒疯的孙翔居然就乖乖跟上了肖时钦的节奏,规规矩矩地按套路与他对舞。

席上众人皆看得呆了,而喻文州十分想笑。

散了席,喻文州执了老友的手,边走边徐徐问道:“时钦什么时候招惹了个一心一意的小狼狗?”

肖时钦当场一个趔趄,差点磕断了木屐齿。



3.


“我和他不合适。”肖时钦说。

“你已经完了。”喻文州说。

“真是你先招惹人家的?”喻文州又说。

喻文州接着说:“那天叶修讲,‘你们琅琊四友,个个不可貌相,大眼儿看着高深莫测,其实入得他法眼的就那么几样,想得根本就不多,小张看着一本正经,真遇到事他比谁都知变通,小肖看着老实厚道,指不定能蛊惑多少人心’。他是不是知道的太多了?”

不,我不是,我没有。

“你也喝多了,文州。”肖时钦不是很想讲话。

于是喻文州真的露出一副熏熏然的神情,唱起了意味深长的反季节小情歌。

盛暑非游节,百虑相缠绵。泛舟芙蓉湖,散思莲子间。

那时的肖时钦确实心怀百虑。宴会有孙翔这么一闹固然气氛热烈,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会稽王的眉头从头到尾就没展开过。会稽王在朝跋扈许久,朝廷不会放过这个夺其势力的机会,过不了多久,王府下属将领或许就要被调离分散到各地,前程未卜,而这场庆功宴可能就是会稽王府里最后的喧嚣。在这样一个人心浮动的萧条时节,纵有一缕私心,也不知如何安放了。


叶修的请帖是和朝廷的调令挨着送到肖时钦手上的。朝廷论平叛之功,迁他为雷霆将军,开府,领荆州牧。而叶修邀他上巳节到兴欣园一聚,欲与群贤同修禊事。肖时钦连着看完之后先是愣了愣,然后对叶修肃然起敬,因为他做到了让一封普通的请帖比天子诏书更有冲击力。

当年叶修与朝廷相看两厌,正是会稽王如日中天之时,而叶修辞官后,会稽王每每宴请名士,叶修也不曾露面。于是大家心知肚明,仿佛相安无事。如今会稽王刚一失势,叶修就忙不迭地召集聚会,虽说只是个无关紧要的雅集,却好似远远地给会稽王当年出的那些阴招回敬了一个无声的嘲笑。

叶修在士林本就交游颇广,这些年赋闲,更是多了不少江湖朋友,三月三当天,应邀而来的客人便让原本清幽的兴欣园热闹非常。曲水流觞,歌咏不绝,几位年长的夫子见此情景几乎落泪,说衣冠南渡以来首次得见洛下遗风,不得不令人感慨万分。

园子主人就趁机向客人们讲起造这园子的初衷。原来这兴欣园的格局,是叶修走访了几位老工匠,按他们记忆中当年洛阳名胜嘉世谷的景致构筑的,又因地制宜,兼收江南山水。如今洛阳沦陷,嘉世谷也遭了铁蹄,叶修打回洛阳时曾经去看过一次,那个原本以奢华著称的山庄已是满目断井颓垣。

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这园子因此得名兴欣。

宾客纷纷击节,肖时钦也听得有些鼻酸。他并非生在北方,只是和每个南渡的侨人子弟一样,从识字起就跟着先生学洛阳音,长辈们管那叫雅言。所谓故土,在他心目中就和洛阳话一样,学了多年,用得顺畅,但心底里仍觉隔膜,好似隔水望花,一片朦胧。而今日经历了会稽王府这一系列变故,又即将只身远赴荆州,面对此情此景,他竟突然懂得了父辈的乡愁。

“想回老家就打回去,在这里唧唧歪歪有什么意思!”身后有个声音突然刺耳。

是孙翔。

肖时钦扶额。这人怎么把打回去说得跟出门行散一样轻松呢。

人群中投来讶异或不屑乃至厌恶的目光。也是,会稽王手下的红人怎么如今还好意思来煞风景。

而孙翔全无所觉:“你们看什么看。我本吴人,没你们那些感慨。我只晓得要做最好的将军,那自然也是能打下洛阳的!”

肖时钦简直想把孙翔的嘴给堵上。你就这么想得罪人吗。

叶修倒是颇有兴味地笑了:“年轻人有志气,是好事。”

“叶前辈。”孙翔朝叶修行礼,“我会让却邪将军的名号更响亮的!”



4.


兴欣园雅集已过去五年,肖时钦一直记得孙翔那日关于打下洛阳的豪言,时间磨圆了记忆的边角,对这话的感觉也从荒诞渐渐变为振奋。这些年经营荆州,事务芜杂,肖时钦忙得团团转,有时连喻文州的信都没功夫回。时而偷闲,他就登上江陵城楼远眺茫茫大江,看着看着就默诵几句“惟日月之逾迈兮,俟河清其未极”,有时诵到“兽狂顾以求群兮,鸟相鸣而举翼”,耳边便响起年轻的却邪将军那句不过脑子却未必是戏言的“打回去”。荆州远在上游,肖时钦待得久了渐渐觉出天高皇帝远的好处,比在会稽王府的时候自在许多,便愈发励精图治,如今荆襄九郡在肖时钦治下井井有条,边境胡寇亦不敢来犯。这一向多事的西府竟太平了数年,令朝廷先是惊喜,继而忌惮,也都在肖时钦的意料之中。他如今吃不准的,竟是孙翔这些年来,内心作何考量,为人有无改变,他日时局若是有变,他究竟会站在哪一边。

此外,心里还有一团混沌的东西,好像比这些考量更紧迫,却无法化为成形的想法,搅得他睡不好觉又看不进书,只得在书斋里枯坐。

戴妍琦看出他焦虑,便想着法子给他解闷。这日又叫来一队乐伎,说是采到了有趣的新曲。

“妍琦倒是要教我们西府比朝廷先恢复乐府了。”肖时钦道。

“朝廷这么多年忙着拆了东墙补西墙,自然顾不上礼崩乐坏。”戴妍琦口无遮拦。

“我正好在襄阳的新曲里找到了适合欢迎孙将军的词儿。”

乐伎便启声。肖时钦这些年在荆州已听惯了楚音西曲,而这几首歌却夹杂了吴声,听来是吴地女子的口吻。

江陵三千三,西塞陌中央。但问相随否,何计道里长。

人言襄阳乐,乐作非侬处。乘星冒风流,还侬扬州去。

“府君觉得如何?”戴妍琦恶作剧得逞似的眨着眼。

“人家三千三百里水路赶过来,你见面就叫人回去?”

“够不够给他个下马威?”

肖时钦苦笑:“放心吧,他听不懂的。”

屏退了乐伎,肖时钦给戴妍琦讲解了孙将军听不懂弦外之音乃至思路清奇听不懂人话二三事,接着戴妍琦向她家府君追问了当年与孙将军共事始末,最后戴妍琦撇撇嘴决定投降,接风宴上老老实实排一些悦耳小调。

“这位孙将军,是不是喜欢华丽衣裳?”戴妍琦出门前突然回头问。

肖时钦下意识地点点头,有点惊恐地看着戴妍琦的笑容变得高深起来。


孙翔到江陵时已是春江水暖,鸭子在江里游成一排,孙翔的船队开成一排,肖时钦带着荆州府的人在江边站成一排,一排比一排浩荡。荆州府上下紧张了一冬,个个憋了一肚子的场面话打算轮番上阵对付这个朝廷派过来的麻烦,志在要把他绕晕,好为府君分忧。谁料待船靠了岸,远远一个戎装的高大青年风一般冲过来,见到自家府君就是一句:“小事情,你胖了。”

鲁奕宁反应快些,正打算替府君接话讽他无礼,却听得肖时钦已发了声:“你长高了。”

这下不惟荆州府全员听得愣住,却邪将军的副将和随从们笑容也僵硬起来。事先准备好的剑拔弩张和冷嘲热讽好像都用不上了?两队人马相互凝望,彼此的眼神里都是“卿家大将果然亦非常人也”。

于是当孙翔抱来一只母鸡递给肖时钦的时候,众人的表情已接近麻木。

“小事情,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所以得先把别人托付的东西给你以免忘了。路过京城的时候遇到你的朋友张新杰,他从北边来好像是替高平那个韩将军作使者与朝廷谈归顺的,托我给你一封信和一摞石墨。”

“多谢啊。你把信和石墨塞进鸡肚子了?”

“不,我那时候才想起来我走得太急,没给你备礼物,就买了只母鸡,一路上一直养在船上。船上捉老鼠的猫几次想吃它,都被我拦下来了!”

肖时钦哭笑不得,又从孙翔手中接过张新杰的信和石墨。你有必要非得先把你的礼物——且不论它还是只鸡——给我吗?

“那,谢谢你的礼物……”

“嘿,回头把它做成我老家的名菜叫花鸡,请你吃!”



5.


朝廷对孙翔到荆州之后的情况十分关注,御史台往西边加派了一大批人马,情报信件落花一样往京城飞,不过这些花瓣飘到御史台以后,大多数却是先拐个弯落到了丞相府,而不是去皇宫里报到。

“却邪将军府邸尚未完善,暂时寄住荆州牧府上,举止颇为轻脱,州牧府邸鸡飞狗跳。”

“却邪将军的猫吃了肖州牧的锦鲤。”

“却邪将军在肖府作斗鸭栏,被肖州牧拆了。”

“却邪将军于纪山打猎,一日射雉六十三头。”

“不用念了。”王杰希打断了神色越来越生无可恋的刘小别。

“这些都往上报么,丞相?”刘小别松了口气。

“报。”王丞相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刘小别从丞相府出来的时候,迎面遇上了个有些面生的人,快回到御史台的时候才猛然想起那是张新杰,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我才走了几年,御史台已经沦落到要向相府请示汇报的地步了么。”张新杰冷冷地望着王杰希。

“你若不走,御史台也不会是这个局面。”

“这些年倒是辛苦你兼顾御史台。”张新杰的语气软下来。

“瞧你方才的样子,我还以为你要去跟皇上告状。”

“我现在不过是个杂号将军的使者,说话能有丞相您算数?”张新杰不动声色地从盘子里摸了串樱桃,不紧不慢地吃了,才接着说,“我在京城逗留得够久了,谈了这么些时日,也知道朝廷百废待兴,挪不出更多的钱粮来支援韩将军北伐,既如此,那我就替韩将军换个条件,还望杰希兄成全。”

“什么条件。”王杰希听他改了称呼,稍稍有些恍惚。自琅琊王府风流云散,这称呼他有太久没从此人口中听到过了。

“我要个人。”

“谁?”

“张佳乐。”


荆州牧的府邸鸡犬不宁了好几天,孙翔那初来乍到复加久别重逢的癫劲可算过去了,肖时钦长舒一口气,觉得他们有必要谈谈。他挑了个斜风细雨的好日子,和孙翔一起到江湾里钓鱼,青箬笠,绿蓑衣,一条船屏蔽所有多余的耳目。孙翔虽好动,但在钓鱼的时候却意外的能沉住气,可以有耐心地等上大半天。肖时钦在会稽的时候就发现了孙翔的这个特性,所以时常在需要孙翔带脑子说话的时候选择带他去钓鱼。

在船舷上支起钓竿,肖时钦侧目身边的人,记忆里的会稽少年和眼前的青年将军重合在一起,虽然闹腾起来和以前一样令人头疼,但静下来的时候看上去,青年俊朗的眉眼间已多了些许坚毅的棱角。当初肖时钦调任荆州后没多久,会稽王就宣告退隐,孙翔也被调到京口去,在北府挂了名。京口多是徐、兖侨民,民风劲悍,北府鱼龙混杂,孙翔在那边历练一番,如今看上去依然不减当年意气,想来也不会毫无长进。于是肖时钦就问起孙翔在北府的交游。孙翔听了,连道三声可惜。

“你可惜什么?”

“你不知道我们那边有三可惜么?京口有酒,可惜朝廷禁酒令,北府有兵,可惜按着没仗打,周郎有才,可惜是个闷葫芦。”

“北府兵就是这么编排大将的?”

“啊,他们嘴上粗俗,其实还蛮好带的,不听话的打趴下就好。大家都可服气周泽楷了。”

“呃……是说周将军喜欢打人?”

“没有啦。虽然他是很能打……但我也很能打啊!但他比较帅。长得最好看,又能打赢不服的人,所以北府兵最听他的。”

肖时钦从未听说过如此单纯不做作的队伍。

按孙翔的说法,京口这下游重镇的兵力十分可靠,抵御敌军南下自不在话下,北府将士们也是渴望主动出击的。不过中郎将周泽楷不喜多言,故而不曾向朝廷表露此意。

但是孙翔不是闷葫芦。所以他被调到了荆州。

朝廷大概是希望孙翔和肖时钦把荆州府折腾成第二个会稽王府。肖时钦终于确认了这一点,然后开始暗自感谢他们蜚声朝野的不睦传言。

“张新杰托付你转送石墨的时候,可曾告诉你那东西的来历?”肖时钦突然转了个话题。

“没。他只嘱咐切不可受潮。”孙翔隐隐意识到自己好像被鄙视了文化程度。

“那是前朝的古墨,他从铜雀台的冰井里吊上来的。”肖时钦看孙翔愣愣的,好像没听明白,又好像不敢相信。

“韩将军他们啊,一度打到了邺城。”



6.


孙翔握着拳头皱着眉头,最终一拳捶在船舷上,把船捶得狠狠晃了一下。

“小事情,都说现在朝廷里王杰希说话算数,你不是跟他熟吗,也不教训教训他?北边我们就真的不管了?我听张新杰说,他们在北边,兵是自己招,粮是自己屯,盐铁都要自己想办法,还以为他们不行了才要来归顺的,没想到韩将军能打这么远。我们这些正经部队给他们一比,简直像是吃空饷的!”

“杰希现在是丞相,想来很多时候也是身不由己。”

“你还真体谅他!”孙翔瞪眼。

肖时钦有些无辜地接下孙翔的眼刀,一阵沉默。

孙翔闷了一会,正想开口,却见肖时钦钓竿一甩,一尾不大不小的刀鱼收进了箩筐。

“既然来了荆州,孙将军有没有想过不倚仗朝廷?”

肖时钦这话问得相当轻巧,神情也颇自如,好像只是在讨论今天的鱼该怎么吃。孙翔一时觉得这个提议哪里都对,于是一拍大腿,脱口而出:“好主意啊我怎么没想到呢!”

说完他才意识到哪里不对,不由得深深地看了肖时钦一眼,压低了声音:“小事情你认真的?”

“会稽王府一别经年,孙将军可愿再与肖某并肩……而战?”

肖时钦本以为他可以把话说得更平静从容一些,更像个决定大事的场合一些,可话一出口,他还是感到江水裹挟着某种怀念荡进了眼底。而这没有逃过孙翔的眼睛。

“我听你的!”他说,“我一直愿意听你的。”


肖时钦还以为和孙翔谈妥了之后可以告别焦虑睡上好觉,却在几经辗转反侧后证明了自己的错误。他抽丝剥茧地反省了一下原因,发现症结在于孙翔答应了按计划去襄阳驻扎,过两天就要启程了,而自己竟有些不舍,不,是相当不舍。

想清这一点以后他再也躺不下去了,起身钻进书斋,以最舒服的姿势把自己裹在那件鹤氅里,随手翻一卷笔记散心。白羽织成的裘衣很有些年头了,不过因为主人穿得很小心,依然柔软温暖如故,在烛光下一片柔和颜色。

白天的雨已霁,月光从云间漏出来,照在中庭。夜游的家猫、野兔和孙翔都无处遁形,被在州牧府里四处巡视的戴妍琦抓了个正着。

“你,鬼鬼祟祟的,做什么?”戴妍琦在孙翔住进州牧府之后工作量骤增三倍,叫苦不迭,今天得知这个祖宗终于要撤了,心情正好,此时非常乐意与他多过几招。

“你怎么说话呢,我分明堂堂正正在赏月。”

“省省吧,你这个样子连朝廷派来的那些傻探子怕是都骗不过。”戴妍琦上前一步,拉住孙翔的袖子,压低了声道,“你在我们府君的卧室门口绕了几圈了,老实交代,是何居心?”

“我、我找小事情一起赏月不行吗!”孙翔被面前娇小的姑娘看穿,有些局促。“不过他好像睡着了。”

戴妍琦瞥了一眼书斋的烛光,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便问孙翔:“你们当年那个会稽王,是不是超有钱的?”

孙翔想了想:“是啊,怎么啦?”

“那你们那时候……我是说府君,是不是也都穿得很华丽啊?”

“他倒没有,小事情一直提倡简朴的——哎你别担心,他这样不是因为你们地方穷——他说眼下国朝百废待兴,有为之士不宜尚奢华什么的。”

“我们荆州不穷!”

“说来我最好的那件鹤氅,还被他教育一番之后打赌赚去了,之后也没见他穿过,真可惜。”

“啊……”戴妍琦惊呼。

“当时我也没想到单挑会输给他,否则就不打那个赌了。”孙翔碎碎念。

“我不想跟你说话了。”戴妍琦向书斋一指,“府君没睡,那边看书呢,你来得正好!”


“府君,府君!”戴妍琦叩了一阵子门又开始敲窗棱,直到看见隔着窗户纸的那点豆大的烛光抖了一下,变得明亮起来。

“怎么了妍琦,这么晚了。”肖时钦开了书斋的门,从瞌睡中惊醒的混沌神情在看清眼前的人是孙翔之后霎时褪去 。

“府君你们慢慢聊我先走了。”戴妍琦的声音越跑越远。

“小事情。”孙翔一边往门里钻,一边觉得自己没有瞎想。

“你是不是喜欢我?”

“啊?”

“你是不是喜欢我!你穿这件鹤氅,明明很好看。”

肖时钦很想让孙翔闭嘴,他没有办法,只好吻了上去。

他想他听到乌鹊夜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