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万。”谢安敲敲屏风,有些迫不及待。“我做了个梦。”他说。
应该是梦吧……只能是梦,还是个很漫长的梦。梦里有过去、现在、未来,和永远都不会发生的时空。他在层层时空中穿梭,像在山路上探幽,千岩万转,熊咆龙吟,穿过光怪陆离的大小洞天;又好似沿着螺旋的阶梯攀爬高塔,越过七重宝墙、七重栏楯、七重罗网、七重行树。纯白象王在盛开着青黄赤白四种莲花的池水中沐浴,搅动池底金沙。金翅大鸟衔龙而食,诸龙在怖惧中永绝热风灼身的苦恼。
一重洞天里的情景和东山一模一样,蔷薇洞内花开正好,盛筵将开,明月白云二堂里女孩子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练着丝竹,不时相互调笑。她们看见他,注视而来的目光又像是穿过了他,投向远方。
二重洞天却是一片死尸的原野,残缺不全的肢体东倒西歪地重叠在一起,偶尔叠进一些残缺不全的马,血液一边凝结一边渗入结着薄冰的河水。乌鸦的叫声响起,他循声而望,只见群鸦聚集着,不去啄食尸体,却降落在一架空荡荡的云母车上。
他加快步伐逃开,直到眼前出现一扇熟悉的红漆木门,他小时候刻上去的歪歪扭扭的小狗还依稀可见。木门吱呀敞开,飘出米酒加热后的香甜气味。门后果然是谢奕,爽朗地笑着向他伸出大手:“阿奴回来啦?累了吧,来,阿兄抱抱。”啊,能扑进长兄怀里撒娇真是太好了。有阿兄在,天就不会塌。他不知道自己几岁,只想迎上去抓住那只手。可是他突然想到:他死了,阿兄死了,死在一个潮湿的晚上,那一季的雨似乎永远不会停。
他只能继续跑开,跑进雨夜的泥泞中。前方一点微弱的火光引着他,使他不至于摔倒。火光越来越亮,他终于跑进光明里。而眼前的火光仍旧越烧越旺,突然连成一片,四处传来惊叫声。是洛阳!洛阳着火了。他熟悉洛阳的口音,却不认识洛阳的街角。这是谁的洛阳在燃烧?谁放的火?刘曜、张方,还是董卓?或许都不是,因为他还看见一座闻所未闻的华丽浮图,去地千尺,雕梁画栋,金铃铿锵,亦在火光中徐徐坍圮。他有些恍惚,又觉得那燃烧的浮图之下不是洛阳,而是建康。他不忍再看,而火倏地灭了,世界一片漆黑。
一星烛火燃尽了一张符纸,眼前恢复了正常的光景。许谧站在谢安面前,有些惊讶地向他行了个礼:“这么快就回来了?”
他迷惑地看向许谧:“道民好像还没到七重洞天。”
许谧笑道:“那或许是贫道也还在路上。”说罢又画了张符。
“去吧,为玄晖,为太白。”许谧随着燃烧的符纸消失前说了句谢安听不懂的话。他没来得及问,也不觉得问了会有答案,因为那声音也不像是他认识的许长史本人。
谢万像是故意赖在床上等谢安来喊醒,他伸手拉住谢安,露出一个迷糊而不失狡黠的笑容:“你梦到什么啦?”这熟悉的神情使谢安感到一阵放心。
“我梦到一个人在我书房的灯下算账,我以为是你,就喊,阿万。那人回头看我,很像你,却不是,他的神情和你完全不同,细看长得也不完全一样。我和他四目相对的时候,有一种照镜子的奇怪感觉。然后我就醒了。”谢安斟酌着字句,描述他最后一个梦。他并不打算把之前那些告诉谢万,那大概只会使阿万也徒增忧虑罢了。
他本以为谢万会哈哈大笑,说阿兄你这都能认错,我怎么可能算账,这辈子都懒得算账。不料谢万却在一阵沉默之后吟起诗来:
“方吾生之半路,恍余处乎幽林,失正轨而迷误。道其况兮不可禁,林荒蛮以惨烈,言念及之复怖心!”
谢安终于真的醒了,他想起现在是兴宁元年,自己到吴兴太守任上不久,谢万辞世已近两年。
夜明けまで強がらなくてもいい
灵感来自《冰与火之歌2:列王的纷争》第49章
最后那段诗是钱稻孙译本《神曲》的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