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岁忧

三径就荒 2014-08-31


天墉城又一次落雪的时候,紫胤决定去看看陵越。

陵越隐居的地方离天墉城不远,风物却大不相同,山中草木茂密,此时虽少见鸟兽,但枯枝覆雪,窸窣有声,走在其中,也不觉寂寥。走着走着,遇到一泓温泉,氤氲叆叇中隐隐瞧见座小木屋,紫胤便知是到了。

古钧罕见地激动,从剑里出来,便走上门前,直呼“大公子”。紫胤就想,自己对这个大徒儿,大约的确太凉薄了。陵越在这住了二十年,他还是头一次来。

老了。陵越向他走来时,紫胤仿佛头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大弟子,也是现在仅有的一个徒弟,无可阻挡地走向了他的风烛残年。

“本应是我去探望师尊。”陵越说。

自打百里屠苏死了,陵越接了掌门的位子,紫胤离开天墉城,过回了以前云游的日子,时光就好像被封进了琥珀。古钧和红玉形貌始终如一,云天河青春不老,柳梦璃容颜不改,南熏露出来的半边脸也从来没有变过样,就连来找过他一次的风晴雪,除了背后那把焚寂分外扎眼,都和当年在紫榕林见到时毫无二致。自己也是,一根皱纹都没长出来,头发也没法变得更白,就这么在静止的壳里路过走马灯一样流转的人世。

无一不好。只是,陵越老了。

闭上眼还记得小男孩刚拜入天墉城时的样子,稚嫩的脸上挂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沉稳大方,引得满座长老交口称赞,而看到自己那一屋子的藏剑时毫不掩饰的喜悦,还有面对古钧从剑里出来对他行礼时的惊讶和好奇,又分明还是一团孩子气。

像一株抽芽的小树,笔直地往上长。

并不是意外他修不成仙,身耽红尘。紫胤离开天墉城的时候就知道,陵越终究要和百里屠苏一样,从他的生命里消失。只是不论怎么决定放手,都还希望,树长大了之后就都如松柏长青。

“你的头发和我一样白了。”紫胤说。

“近来身体差了些,无法御剑,却要劳烦师尊来看我。”陵越仍像一棵树,像他屋外山里那些树,枝节苍劲,却也被雪压弯了。

“我去给大公子打扫打扫庭院。”古钧低头走了出去。

紫胤拿出一包茶叶,没让陵越接着,径自去取了茶具烹起茶来。

玉泱每三天会派弟子送点东西打打杂,每十天会自己来看看,他现在执剑长老当得挺清闲,或许是大家习惯了没有执剑长老吧,有时候他还主动多找点事儿管管,对了玉泱收了个徒弟叫熙钰,我见过两回,挺好的孩子……

陵越见紫胤沉默,一时间有些失措,只好在一旁絮絮地说着。

空谷幽兰般的茶香飘浮起来。陵越深吸一口气。这样的茶香从未闻过。

你云前辈最近结识了个上山采茶的制茶人,被带上了道,外加自学成才,折腾起了茶叶,整个黄山的茶树快被他一个鼻子挑遍了。特意嘱咐我要带给你尝尝,若是喜欢,等明年新茶就多给你些。

“听说山下的人都讲青鸾峰的茶能延年益寿,我是察觉不出来,给你徒弟些吧,至少我觉得挺好喝的。”云天河当时是这么说的。

师徒二人吃着茶,有一搭没一搭地各自说着身边人的近况。紫胤突然瞥见里屋门前一扇云母屏风。他认得那种云母,那是陵越家乡特有的矿石。于是没忍住,跟陵越讲起了第一次去那个村子时的故事。彼时尚有一头青丝,以及未展的眉头,怀抱怀朔和璇玑的骨灰,对怀朔父母的悲伤怎么准备也不够。头一次意识到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一种怎样的悲伤,一切曾经展望过的,以及来不及展望的未来,都在一瞬间化为乌有。怀朔的父母对他客气而恭敬,没有丝毫迁怒,而他耳边总回荡着怀朔临死前虚弱、温柔但坚决的声音,“但愿来世不要再修仙”。

“原来师尊是因为怀朔前辈,才会遇到我。”

紫胤就有点想笑。就算我说是因为挖矿遇到的,又有何不同呢?我也不知道结下的缘是深是浅是长是短啊。

话脱口而出之后陵越也觉得自己这莫名的孩童般的语气有些奇怪,又道,“确实是因为挂念故乡,才去寻来这么块屏风。这些年,我还是决定顺从自己心意而活了,不知是否令师尊失望。”

怎么会失望。紫胤摇摇头。当年夙瑶前往东海前留下嘱托,让他光复琼华派,他便带着一身剑术,授天墉城以渔。而陵越,替他实现了一个门派盛世。于是他得以安然云游,不再背负什么。

而顺从自己心意而活,更是无不好。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少年时放不开,云天河和韩菱纱轮着番教导他生尽欢死无憾。渡劫前清和来找喝酒,说别管那个煞字是什么意思,一切顺心而为即可。百里屠苏说着心之所向无惧无悔去送死,他在天墉城望着漫天飞雪,不明白自己的徒儿怎么会像是别人教出来的。枉自成了仙身,种种顾虑依然不减,反而成了最不潇洒的那个……

“大公子,后院池里的残荷……”古钧掀了帘子进来,打破了沉默。

“留着吧,夏荷映日,枯荷听雨,残荷覆雪,都是本应有的景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