涸辙

一把甘蔗渣 2015-11-19


谢综认为面对不可言说的事物时应当保持沉默,这样即使不能显得谦敬高贵也至少可以避免难堪,保持尊严。而世间最不可说的一是死亡,二是爱情。

所以在眼下这顶着谋逆大罪,身陷囹圄,随时可能被宣告明日弃市的时刻,能够不必开口,与一个无关紧要的孔熙先默契地面面相觑,对他而言,也是一种令人满意的处境了。因此他即使在牢房湿冷地面和粗糙的茅草垫上也能睡得很好,而且似乎是要把先前起事的日子里那些失掉的睡眠连本带利地补回来,就不顾圣人之教,频繁昼寝了。

于是他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唤他的名字,声调却与往日不同,并不是他习惯了的那种混合着长辈的慈爱、友人的亲切以及那份属于范蔚宗特有的轻佻的语气,而是三分胆怯,七分渴望,还有一丝飘渺的无辜和困惑。他睡着睡着就笑了:终于还是梦到你了呀。

然而那声音却听得愈发真切,语气也变成了十二分的焦灼:“阿综,阿综你在吗?”一声声伴随着墙壁传来的闷响。

“叫你呢。”孔熙先伸手推了推谢综。

他打了个哆嗦,就全醒了:“阿舅,我在。”

然后范晔就开始絮絮叨叨地讲他如何绞尽脑汁上下恳求才得以换个牢房又如何猜到这一换一定能与他们在一处,谢综听着听着就不自觉地以手扶额,暗自感叹能够安静地迎接死亡的日子大概从此到头了。范晔一贯多话,恨不得像最好的工匠制作绢花一样把自己翻出好几层来致密地叠在一起,簇拥着呈现给所有人看。而此时此地,说话大约是他用来对抗恐惧的唯一武器了。

谢综晓得他在害怕。尽管热爱并精于各种矫饰,他这个舅舅仍是藏不住自己的,他总是穷尽自我表达的各种可能性,希冀于使人迷惑在眼花缭乱中,却不懂得简单的沉默往往能够四两拨千斤。而对谢综来说,认出这层层矫饰中真正的那个范晔,实在如拂开杂草并找到乱石间的兰花一样轻而易举,无他,只是过于熟悉那气息罢了。

例如现在,范晔讲完了整个审讯的过程,又通报了出卖他们的叛徒姓名,似乎陡然生出了慷慨激昂之气,便一叠声地向狱吏要笔墨,径直在隔着他们的那堵墙上挥起毫来,边写边念:

“祸福本无兆,性命归有极。必至定前期,谁能延一息。在生已可知,来缘㦎无识。好丑共一丘,何足异枉直。岂论东陵上,宁辨首山侧。虽无嵇生琴,庶同夏侯色。寄言生存子,此路行复即。”

“好!好个虽无嵇生琴,庶同夏侯色!”孔熙先捶地而赞,“就此诗当痛饮一杯啊。”

“哈哈,不着急,临刑前一定有酒的,说不定明天就喝上了!”范晔笑得豪爽。

而谢综垂目侧耳,一下就识别出了那脆弱到转瞬即逝的,只求速死的勇气。若是明日并无酒送来呢?若是后日,大后日也都没有呢?你该怎么说?

这话谢综没有说出来,牢房里许久没有这么欢快的气氛,连狱吏都觉得有趣而围观起来,他又怎好去扫兴。至于事到如今是否忍心揭穿范晔,则是他眼下根本不想去思量的事。他只盼夜晚早些到来,好继续在沉睡中寻求宁静。

然而夜晚真正来临的时候,谢综发现睡眠已经残忍地抛弃了他。他起身,无声地挪到了隔着范晔的那堵墙边,靠着墙坐了下来。

墙那边竟然又开始敲:“阿综,阿综你睡了吗?”

他便又循声挪到墙被敲的那个位置,回敲:“没有。”

“你那边有窗子吗,能看见外头吗?”范晔问。

“有的。”

“我这也有。我现在坐的这块地,刚好照到月光。”

“我也。”

“想来今晚月色不错。”

“嗯。”

“我这还能看到一棵树,是枣树,叶子都掉光了,枝桠像折弯的矛戟,扭扭曲曲的戳着天呢。”

“我好像也能看到。”谢综抬头望了望窗外,那里除了一方空荡荡的夜空什么都没有。

这样隔着墙背靠背度过的夜晚,他们一共经历了二十个。死亡果然没有如范晔所愿来得那么快,而是默不作声地在他面前拉开一道无边的空白,正如夜行遇鬼,你想好歹认清鬼的容貌,近看却只见那张脸上并无五官,一片混沌。于是他就拉着谢综用诗歌用玄谈用三代以来的逸闻掌故和江南塞北的俚俗风土往这混沌的空白里填,试图在深渊里激起一些回声。

他的努力不可谓毫无成效。狱吏拿来充足的纸和笔,够他给不同的人写好遗书并无限次修改,那首诗也可以抄下来,拿出去供人传阅,这下行刑的时候会有更多人来看吧,连狱吏们都知道他爱热闹了。甚至有一回,狱吏恭恭敬敬地迎来个黄门,而那黄门递来一把极好的白绢团扇:“圣上令詹事书诗赋美句。”

谢综即使隔着墙壁也能想象得出范晔此时该如何战栗了,范晔沉默着,听不到此时是在研墨,写字或是做别的什么。这静默令谢综极不习惯,他几乎忍不住要开口。

“好了。”范晔终于出声。

那黄门上前取了扇子,转身便走。

“圣上可还有……”

黄门脚步声未停,声声回荡在整座牢狱里。

重归寂静时谢综再也忍不住:“你写了什么?”他敲着墙问。

“去白日之照照,袭长夜之悠悠。”

送走黄门的那个狱吏回来的时候,看范晔的目光里多了一丝玩味的神色:“听说詹事可能要长期关着了。”

“真的?不用死了?”范晔惊喜得跳了起来。

孔熙先先笑出了声:“先前你何等英雄,如今怎么这样怕死。”

谢综于是也跟着笑。你果然一直是这样傻,才会被我连累成这样吧。

范晔还试图嘴硬:“我这么有才的人,死了多可惜。”

狱吏却忽地肃然:“不忠之人,亦何足惜。”

“大将说的对。”范晔说。

那狱吏似乎是因为恶作剧成功而格外有兴致,又找了话来招范晔:“詹事夜里可睡得安稳么?”

范晔当然不肯再被骗,只冷冷道:“怎么?”

“这座牢狱啊,可是自从这建康城还不叫建康的时候就在这里了,几朝下来关过的该关不该关的人可都不少。夜里若是听到见到些什么,也不奇怪。”

范晔笑:“故弄玄虚。”

“我可是好心提醒,就你这间,有人半夜里听到过拷打声呢,据说话语间隐约还是吴大帝朝的事。”

“人死神灭,哪还有什么鬼魂作祟。”

“詹事这话倒是惊人,可我记得你前天念的信里,还在说什么要与人相讼于地下呢?”

“断章取义,庸人狡辩。”范晔决定不再理他,“可惜我的《无鬼论》,大约是来不及写了。”

可惜的事情又何止这一件。谢综想,总有些话来不及说,抑或是永远遇不到适合说的场合。最后一晚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他和范晔依旧隔着墙背靠背席地箕踞而坐,一致认为鼓盆而歌是能为死亡划上的最体面的句点,也一致认为除了他们自己,大约没有人肯为他们办这么一场仪式,因此明日刑场上,不如尽情笑闹,取悦观众也不失为一种体面。

一开始他们演得很入戏,范晔潇洒地径自先迈出门,走出几步后回望谢综,目光沾着早晨未及被阳光蒸干的薄雾:“行刑的顺序也是按位次来么?”谢综一愣,脱口而出:“贼帅为先。”大家齐声笑起来,谢综便快步跟上,二人几乎是并排走着,大声开着各种玩笑,时间似乎过得并不慢。

然而到了东市,范晔就有点出戏,张口就问谢综几点了,未时还没到么。“快了。”谢综答道,然后就开始忍不住地同范晔闹别扭,范晔吃饭,他不吃,范晔说家人都来了咱们正好见见,他也说不见。范晔说:“你瘦了,吃些吧。”他一咬牙:“又不是病得,要吃饭来冒充康健。”他又说:“见到家人会哭。”范晔说:“哭比见不到好。”他于是堵着一口气,沉默地看范晔挂上一脸干笑去迎接妻子的痛骂和母亲的巴掌,直到看见他在妹妹和姬妾们面前突然痛哭失声,才阴阳怪气地开口:“舅殊不同夏侯色。”

谢综一开口,范晔的眼泪就如遇到堤坝,戛然而止。约定好的体面险些丢失殆尽,而他们也险些要以闹别扭作为关系的终点。不应该,实在不应该。范晔于是张望了一圈,确认没有看到姐姐,对谢综说:“姐姐今天不来,实在高明。”谢综点头,决定顺着这台阶下了:“那可不,毕竟是我亲娘。”

最后他们至少做到了给彼此一个笑容,也不算体面尽失。



又名砧板上的两条桂鱼。

写这文的BGM是达明一派的《爱在瘟疫蔓延时》和《尽在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