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余年前死在安陆的那个人叫晋磊,是掀起一时腥风血雨的武林盟主。六十年后,他的转世,方兰生,是为了逃婚从琴川离家出走的一介书生,自以为和朋友一起闯荡江湖是最好的生活。他的父亲是半路出家的方太和尚,年轻的时候欠了一屁股的风流债,在琴川镇外兴福寺当住持,解签卖符驱鬼做法事赚外快,时而出门云游也不误发家致富。自闲山庄的废墟里面对追命女鬼叶沉香的质问,刚从幻境里走出的方兰生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此生这个有些滑稽的家世身份,拒绝了壮烈却荒诞的死亡。
“我有家人,有朋友,还不想死。”秦始皇陵里超度叶沉香之前,他这么和她解释。
那么,你想要怎样的死?送走叶沉香以后,被各路小怪欺负得吐血时,野外露营睡不习惯失眠时,以及梦到晋磊的事情惊醒时,方兰生这样问自己。然后默念子曾经曰过未知生焉知死,伸着脖子小声说襄铃救我,或者去找木头脸的茬以散心。就这么上山下海,游历了一路,直到南方。
南方多草木。
紫榕林的阳光永远明媚,从每棵树呼吸声的轻重缓急能听出它们的年龄,走在林子里总觉得身边的藤蔓刚才好像睁了睁眼睛,温吞地看了你一眼。露兆丰哼唧哼唧地采着种子,忙得头也不抬,风晴雪一路追着给它喂吃的:“别长太快呀,大猪虽然威风,但是不如小的可爱呢”。襄铃跑去跟一株紫藤打招呼,回来时藤花插满头,高兴地直转圈圈。
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老榕树说襄铃是青丘国的公主,方兰生心想难怪,不然怎能这么美。
南方多草木。
乌蒙灵谷荒草及膝,齐山高的女娲神像上爬满青苔。废旧的房屋发出霉味,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草散发出的药味混在一起。这些年一定下过很多雨,否则应该会有百里屠苏说的,小时候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和山茶花。吊桥走起来有点滑,桥下山涧里水雾朦胧,一簇野百合静静地开着。尹千觞盯着建筑物上那些斑驳的异族文字出神,方兰生瞧见了,揶揄尹千觞让他给翻译翻译,不料尹千觞一本正经,说这柱子上刻的是祭文,讲的是人从草木而生的事。
方兰生不信,说酒鬼你拿书里看来的段子哄我呢,夜郎侯从竹子里生出来和哀牢族先祖碰了木头就怀孕的故事我早读过。
尹千觞就说,你忘了你现在就在这些故事发生的地方啊。
水滨之木,得彼小子。方兰生一拍脑袋。这可是南方,丢下一粒种子就能发芽的南方。
“哦,难怪木头脸是木头脸,原来真是木头变的。”嘴上仍是不饶人,输了也要拉百里屠苏垫背。
方兰生记忆里的南方有两条路,一阴一晴,一条路通往乌蒙灵谷,一条路走向紫榕林。于是他感到有两个自己,一个在乌蒙灵谷的吊桥上向下望,一个顺着紫榕林老榕树的气根往上爬。
那么在琴川的病榻边握着妻子长着皱纹的手的,是谁?晋磊吗?
“老爷休息一会儿吧,别把您自己也累病了。”遣了几拨人劝告无效之后,身为管家的方信亲自来孙月言的病床前叮咛。
方兰生摆摆手:“我心里有数。”
他知道,贺文君弥留之际,晋磊在忙着准备与叶沉香的婚事,挂着笑脸和自闲山庄上上下下打着招呼聊着天。叶沉香说你上辈子欠下的总要还。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的结发妻子,孙月言,就要永远离开他了。他不得不想起南方的事。
他从青玉坛吃了个闭门羹回来,在乌蒙灵谷的吊桥上眺望,细雨里百里屠苏在祭坛上陪着韩休宁的焦冥发了两天的呆。方兰生远远地听到叶笛声,那人好像要把从小到大的曲调都向母亲汇报一遍。然后远远地看着大巫祝母子在祭坛上举行火的仪式,大巫祝像祭品一样化为灰烬,祭坛上方女娲神像慈悲而沉默。他头一次开始想象失去亲人的感受,对百里屠苏的痛苦束手无策。
他在紫榕林里小心地扶着榕爷爷的气根,听老树说襄铃的父亲去送死之前托孤的故事,年幼的襄铃像个被催熟的桃子一样注入她难以掌握的灵力。听百里屠苏对他的仙人师父说,已不在乎活得长久,会在煞气失控之前去往归墟,把自己禁锢在时空之外的黑暗里。是南方的阳光太足,雨水太多,一切都生长太快吗,快到还在抽条就要面对死亡?
——那么,你究竟想要怎样的死?
假如死在蓬莱,那倒足够壮烈,并且毫不荒谬。然而关于复仇这件事,方兰生曾经以为自己冥冥中重复了晋磊的路,但到最后,却恍然发现其实自己更像是蹈了叶沉香的覆辙。他对着那截扔不掉的桐木哑然失笑,看来自己当年在叶沉香面前的选择一点不错,他做不了传奇里的英雄或者恶人,注定会是个听上去有些局促可笑的,平淡到有些灰溜溜的角色。
握在手中月言的手突然动了一下,方兰生回过神,凝神观察妻子的神色。孙月言醒了,眼神异常地清明,说好久没碰棋子了,想和夫君再手谈一局。方兰生知道这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了,努力对她微笑,布开荒废许久的棋局。
“我走之后,夫君也要好好吃饭,别让沁儿担心。”
“好,一定。”
反倒是孙月言握住了他哭得颤抖的手。
死生亦大矣。
时光回到十八岁,他在南方的郁郁葱葱之中开始想家。
岁如流水逝不返,人似草木争春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