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新杰第二次见到喻文州是在9街PATH站入口,一对男女在边上长时间相拥,似在匆匆人流中上演一出突兀的生离死别。喻文州正往月台里走,手里一枝黄玫瑰,应该是刚在马路对面的花店买的,包在日本超市的促销宣传单里。张新杰看见他,定格了一瞬,几乎要融入边上那场漫长的拥抱。于是他跟着走进车站,走近黄玫瑰花瓣上的水珠,并对他说:“我们应当是相似的。”
“你喜欢花吗?”喻文州转身对他笑,他们就浪费了两张车票回到地面,在格林威治村布满典故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又目的昭彰地走。冬天的温度透过衣衫钻进皮肤,喻文州率先喊冷:“达利在六七十年代每年从西班牙跑到纽约过冬,他一定是个真疯子。”话题从此转移到MoMA展厅里总是引起参观者聚集的那几幅画,再突兀地跳转至彼此的近况,最后飘逸到曼哈顿茶饮店的分布。经过三角形的Jackson Square,街道的布局开始变成横平竖直的典型棋盘式。一只鸽子振翅飞起,后来喻文州说张新杰像它。
“别的鸽子不知道在哪聚餐呢,它倒在冷风里飞。”
喻文州说这话的时候笑得有点狡猾,张新杰就扶了扶眼镜开始回忆那次相遇。那不过是一个月以前,也是来纽约出差的时候,他决定在离开前的两小时空闲时间里随便走走,便在街角看到了还没毕业的时候在学术会议上有过一面之缘的喻文州。那时他对喻文州的全部了解,仅限于姓名、学校和专业。而现在他已经看完了喻文州安利的《大师和玛格丽特》,从黑猫、橘子汽水、魔鬼、偏头痛与彼拉多的月光路等一众意象交织中摘出一束黄花。他翻出存在手机里的摘抄,念给喻文州听:“‘她对我解释说,那天她拿着一束黄花从家里出来,就是为了让我终于找到她。她说,如果不发生这件事,她就会服毒自杀,因为她的生活太空虚了。’出自第十三章。”
“我在你眼里这么夸张的吗?”喻文州又笑。
“我并不觉得夸张。”张新杰说,“只是以前不能理解这样的文字。”
“现在能理解了?”
“准确的说,是在理解的过程中。”
张新杰的记忆里并没有Jackson Square那只独自飞翔的鸽子,于是他确认喻文州的视野里有一些他看不到的东西。相遇那天他就发现了这点,因为那天告别的时候他们加了微信,飞机在西雅图落地时张新杰刷开朋友圈,看见喻文州发了一张照片,是被丢在人行道边的一棵圣诞树,树枝上还缠着些零乱的彩带,与几个黑色的大垃圾袋一起躺在黄昏的微光里。这种节日过后的大都市常见的杂乱街景本来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但这照片却让他产生了一些别样的感触。文艺青年喻文州还配了句诗:“与一切聋哑疲倦的东西在一起/与淹死在墨水瓶中的蝴蝶在一起”。张新杰觉得这是一种邀约,于是从善如流开始了这样的旅程。他们隔着三小时的时差交换喜爱的音乐、文字和影像,像两颗人造卫星在宇宙中传递信号,这种交流像解谜,而谜底或许能够赋予异国生活新的定义。
他的人生至今为止走的是一条相当标准的学霸轨迹,拿着数学奥赛的保送名额进国内最好的大学,再凭借吓人的GPA到真正的世界一流大学全奖读PhD,又一骑绝尘四年毕业投身业界拿了个众人眼中的dream offer。数学系大神多有怪癖,张新杰在旁人眼中也是加深这一刻板印象的存在。食不言寝不语使他从本科时起就在聚餐场合引人侧目,而极其健康的作息又让他在昼伏夜出的PhD同学之间蜚声中外。他曾以为自己不过是在循规蹈矩,却渐渐发现所谓规矩和自己想象的并不一样,而自青春期以来更是意识到自己可能注定无法做到世人心目中的循规蹈矩。这些无法言说的自省导向了更加严格的自律,他不惮于做一个怪人,但总需要给自己一套赖以生存的法则。遵循着自己的固定法则,张新杰直至搬到西雅图入职都运转良好,却突然在一个细雨绵绵的冬日感到某种缺失。那是一个周五的下午,他像往常一样下班去健身,荒谬和无力就在跑步机上向他袭来,如果说健身馆是当代生活中的教堂,那么他就是在求主垂怜祷告中突然失去了信仰。边上撸铁的同事察觉了他的异样,立刻建议他去预约医生,并表示西雅图冬季的连绵阴雨也曾令他缺乏维生素D。张新杰老老实实地约了医生,又在会诊的日子之前到纽约出了趟差,追着一朵黄花跑下地铁月台。
喻文州话相当多,在谈论喜欢的事物时可以称得上滔滔不绝。而他的表述极为温和,使他的话更像谜语。张新杰意外地喜欢这种交流方式,双方都不用剖白自己,却仿佛把所有想表达的信息都传递了出去,并不精确,却最为安全。在交换谜语的间隙,喻文州也会跳脱地说一些生活琐事,比如Trader Joe’s的不加糖芒果干天下第一,又或是不知哪位邻居不小心连上了他的蓝牙音箱,给他播了三分钟的NPR新闻。
他们再次谈起鸽子的时候张新杰已经又回到西雅图,刚到公司楼下取了外卖的午餐准备开吃,喻文州的微信消息就蹦了出来。食不言寝不语的原则适用于文字聊天,于是他在台式猪排饭与喻文州的消息之间稍微踌躇了一下,选择了后者。那是一张灰蒙蒙的照片,先驱广场边人行道上的脚手架似乎永远不会撤去,铁架高处密密麻麻一排鸽子。喻文州说有只鸽子脖子上套着个bagel。张新杰把图放大,鸽子太远太模糊,根本看不清,更别提找一只脖子上有bagel的。
“找不到。”张新杰实事求是。
“嗯我知道,但确实有,刚看到的时候它还在地上,不知道是自己钻进bagel的圈里,还是喂鸽子的人套上去的。”喻文州打了一整个长句,慢悠悠地发了过去。此时他刚离开先驱广场,在韩国城的一家店里排队等一杯热的抹茶拿铁。
“难得一见,鸽子能吃到自己脖子上的bagel吗?”
“或许可以让其他鸽子替它啄下来先。”
这段对话到此结束,张新杰隐约觉得喻文州还有更多的话可以说,但不得不计算午休的时间。有时他分不清喻文州这样的讯息是谜语或仅仅是琐事,有时又觉得他提到的每件琐事都语带双关,他的话像咒语,为一个巫术的世界命名,定义,而他刚进入魔法学校,已经可以得见那个世界的吉光片羽,却尚未通过考试。
当晚张新杰做了个梦,在梦里看到了那只喻文州的手机拍不清楚的鸽子,它有灰色羽毛覆盖的浑圆胸脯,脖子上套着一只完整的、散发着刚出炉的香气的bagel。鸽子眼神无辜,在与他对视的刹那开始变大变圆,在他来得及腹诽一句“道理我都懂,但鸽子为什么那么大”之前彻底变成了一只真空中的球形鸽,而那只bagel围绕着鸽灰色的巨型球渐渐变得扁平发亮,最终成为乳白色的行星光环。他感到失重,仿佛飘了起来,开始绕着鸽子星旋转,有歌声混着流水声从远处传来,却总也听不清。他想努力听清那歌在唱什么,一着急,醒了。窗外夜色尚浓。
张新杰捞起手机给喻文州发消息,问他有没有一首和鸽子、土星或水流有关的歌。
喻文州:今天起这么早,做梦了?
喻文州:难不成是Cucurrucucú Paloma
张新杰点开喻文州发过来的歌曲链接,出自一张电影原声碟,花了4分14秒听完它,又花了4分14秒确认一遍,便做了个决定。
张新杰:是这首。
张新杰:我需要见你一面。
喻文州:好呀,我一直在家写论文,随时欢迎。
张新杰在去纽约的飞机上把第一次听到鸽子歌的那部电影又看了一遍。他几乎不记得自己看过这部电影,平日里若是看到网上的文艺青年们提起,多半也只得一句“不如我们从头来过”的印象,哦,好像还有个瀑布。此时他在机舱晦暗的光线和偶尔颠簸的气流中捡回了一些光影的记忆,那是高考前最后在家复习的日子,而他一个保送生无所事事,便趁家中无人,有些忐忑地抱着笔记本电脑缩在空调被里看这些他不愿声张的题材。那几天他集中看了好几部同类电影,之后便很少再触及。他现在意识到这是部关于漂泊和回乡的电影,继而意识到自己这些年来,也的确是在漂泊着,他的世界远不如他预设的那样刻板而稳固,而今他终于肯承认这一点。那天医生真的给他开了瓶维生素D,并委婉地提示他也可以约个心理咨询师,你的医保应该也管心理咨询的,放心。他感谢了医生的建议,说我会考虑的,而现在他觉得大约并不需要,他只想把这些前因后果都说给喻文州听。
“我不管你愿不愿告诉我,我只是把我的都告诉你。”他是这样开场的。
喻文州给他泡了一壶玉露,便在氤氲的茶香中安静地听他讲。目光相接,张新杰注意到他眼下的阴影,或许是这几日论文写得辛苦吧。而喻文州拥抱他的时候张新杰显然没有准备,整个人都抖了一下。
“你不用紧张得像个逃犯,我不过是另一个逃犯而已。”喻文州轻拍他的肩。
张新杰很希望他继续说下去,这样他们或许就可以一起亡命天涯,然而喻文州接着就陷入沉默。于是他知道喻文州已经破解了他的谜语,而他还要继续面对喻文州的猜谜游戏。怀抱松开,他一时有些茫然。
“你会剪头发么?”喻文州突然问。
张新杰点点头。PhD期间他对着镜子练就一套理发神功,包办了室友的发型,自己的头发也只需室友稍稍帮手就能搞定,如此自给自足了四年,上了班后才开始去理发店。毕业之后与前室友偶有联系,对方每每深情赞扬小张师傅的剃头手艺,并表示已在小张师傅离开后蓄起长发怀念他。
喻文州露出喜出望外的神情, 便要拜托张新杰给他修一修满头杂草。
现在张新杰已经熟练地意识到这很可能也是谜语的一部分,便很快恢复了底气,爽快地表示只要你不怕我剪砸了就没问题。
于是喻文州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去拖椅子拿工具,还不忘在乖乖坐到镜子对面之前用他的那对蓝牙音箱放起了音乐,正是Cucurrucucú Paloma。他透过镜子看张新杰的表情,收到一张专注于手中剪刀和梳子的平静面孔,对于一个理发师来说可能过于严肃了,更像个主刀医生。喻文州不禁歪了歪头,张新杰很自然地给他拨了回去,片刻之后又给他重新拨了一个角度处理边上的头发。指尖倏忽擦过脸颊,喻文州眯着眼,瞥见张新杰手背上自己的碎发。
他在那只手背再次出现在眼前时果断对着它吹了口气。
“再乱动就别怪我手滑。”语气比起主刀医生可能更像个厨师。
“唉,真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刀俎终于笑了。张新杰收工的时候拂去喻文州头顶的碎发,说:“对于自己钻进bagel圈里的鸽子,我可以慢慢等。”
喻文州后来时常想,他最终把自己讲给张新杰听的过程未免漫长到有些矫情,矫情到悲剧都慢慢酿成喜剧,泪点变成笑点。那真的是个很简单的故事,在地球的无数角落都发生过,他不过是藏起了对好友的感情,直到亲手把人送上婚姻殿堂才落荒而逃。这个故事他在酒吧里对陌生人讲过若干种经过任性篡改的版本,面对张新杰却格外难以启齿。他花了很长时间才装作不经意地提起,有那么一个人,最喜欢的花是黄玫瑰,而这个人喜欢黄玫瑰是因为《百年孤独》。又过了很长时间才说刚到美国的时候与那么一位室友互相理发,把彼此都剪得丑到没眼看,然后若无其事地一起出门买菜。有时候看张新杰的眼神,像是已经猜到了答案,但偏要等他自己解出那道谜,挫败感就油然而生。这时他们已经学会用一个拥抱乃至一个轻吻熟练地互相安慰,张新杰总是在该停的时候停得很精准,给他无限拖延的特权。他也就有恃无恐,足足拖了一年多,论文都写得差不多了,两人的关系还是个谜,尽管他们逢年过节便往彼此的城市飞来飞去,舍不得去理发店攒的钱都用来买机票了。
而谜底的揭开对两个人来说都有点意外,五月的时候喻文州论文进度忽然卡壳,豪迈地宣布要去西雅图玩几天,临行前忽然接到张新杰电话,叫他带一套正装去,“不然穿我的也行”。喻文州一懵,张新杰却悠悠解释道是同事结婚,他要当证婚人,多带个人去捧场。提起婚礼喻文州就有点犯怵,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你不喜欢?那我自己去也行。”
“不,我跟你一起。”
“好,那到时候就说你是我哥。”
结婚的同事正是那位每天和张新杰一起定时定量健身房的大哥,据张新杰的描述是钢铁直男一位,平常除了工作和撸铁没有什么共同话题,却耿直地认定张新杰是他在美国最好的朋友,证婚人非他莫属。
五月的西雅图有难得的晴空,结婚的人也格外多,各家亲友把法院结婚处的等候区堵了个水泄不通。喻文州以“新杰他哥”的身份做了一圈自我介绍,陷入一种荒诞的喜感,甚至开始悄悄自问这样不明不白的日子何时是个尽头。不过在刚做完证婚人登记从办公室里出来的张新杰看来,喻文州正无比自然地和新郎新娘亲友团相谈甚欢,眼见着就要比自己跟他们还熟了。
新人选择了在楼顶天台举行仪式,大家呼呼啦啦跟着法官往楼顶转移。前边一场仪式还在进行,他们就在边上等。新郎挨个与宾客寒暄,肉眼可见的还有点紧张,见到站在一边看风景的喻文州,突然语重心长地说:“小喻啊,我们新杰绝对是实在人,你们可要好好处。”
喻文州张新杰一起当场石化,而同事大哥接着对张新杰放大招,表示什么时候也想来领证别忘了叫他,他分分钟到场证婚。
既来不及说我不是我没有,也没时间问一声你怎么看出来的,法官就朝他们挥手喊“come on”,张新杰敢说他此刻比新郎还懵。
从法院楼顶俯瞰,下午五点的西雅图有一种透明感,海天一色,山水轻盈,城市天际线倍显温柔。喻文州举着手机拍张新杰给新郎递戒指,指尖光环一闪。
鸽子脖子上的bagel,早该被吃掉了吧。他不着边际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