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空积城第十教区做主任司铎,与那个人被送到本堂来扫地,是在同一日。那时我还没有意识到这两件事之间的关联,只沉浸在接到大主教的手谕的惊异和喜悦中。因为在此之前,我只是个普通的修士,与大主教仅有的一面之缘是在他应了我们院长的邀请,来给我们讲《上帝之城》的时候。
我总是忍不住一遍遍回忆那天的情形。那是个有着玫瑰金色阳光的下午,大主教大人的拉丁文口音很特别,有一种庄严的古典韵味,是我在修道院里从未听过的。而更让我意外的是他的年轻,讲坛上这位尊贵的人物看上去比我们这些学生大不过十岁,在一边院长先生秃顶的映衬下,整个人熠熠生辉。即使在修道院,少年人也免不了七嘴八舌,有关大主教的大小道消息早已在他们口中传过好几圈,我平日里并不爱参与这些琐碎,彼时在台下努力回想,也只得到零星的一些信息,比如,大主教大人做任何事都有个精确到分的时间表,而他本人对那个时间表的执行恨不得精确到秒,又比如,他原本是个律师,是忽然受到主的感召开始从事圣职的。
那么他的拉丁文发音或许是来自法学院那些古典学者。我猜测着这些无谓的细节,意识到自己有些走神。为了掩饰这不合时宜的走神,抑或是出于一种想要接近光芒的冲动,我在他讲完后主动问起了问题。修道院的同学们事后对我的英勇赞不绝口,纷纷表示低估了我的魄力。我很诧异,他们对大主教的敬畏竟到这等地步。
“我简直要开始连你一并畏惧了,小安。”邻座望着我叹息,“你的眼睛与那位大人真是十足的相似,尤其是想问题的时候!”
“就当你是在恭维我。”我回答他,内心远没有看上去那么平静。果真如此?那他注意到了吗?会不会因此记住我?
当大主教亲笔书写的谕令展开在我面前时,这些问题随着玫瑰金色的回忆又涌上心头。他真的记住了我,我想,并不是因为眼睛相似这种令我不安而羞愧的缘由。随着谕令送到的还有一封短信,是一样清隽的字迹。信中的语气同他说话时一样波澜不惊,说那次讲课之后的提问显示出我有必要开始积累一些有助于思考的经验,于是有了这样的任命,今后遇到问题或有新的想法尽可以给他写信。
不夸张地说,我第一次有了被神眷顾的感觉。主确实是需要将他的国建立在磐石之上的,我毫不怀疑,大主教就是我天国的钥匙。
在这喜悦的驱动下,我对本堂的一草一木都充满热情,便在一切安顿妥当之后,自然地关心起那扫地人,我想他与我都是从首都初到空积城,应该会乐于跟我交谈。不料他却相当冷淡,只顾埋头扫地,连名字都不肯相告。
“您不会想知道我的姓名。”他说,扫帚一摆戳了戳花坛边的一簇淡粉色的野花,“不如您就叫我这个,麦蓝菜、牛罗勒、牛皂草,您喜欢哪个名字?”
我一时无语,他便自己说了下去:“这草籽入药叫王不留行,是不是挺有意思?”
说罢他终于抬头看我,却在四目相对时愣了愣。
他苍白的面容在一瞬间浮现出复杂的神色,愤怒、讥诮、无奈,还有一丝我说不上来的情绪,或许是兴奋?喜悦?这些情感飞快涌出,又迅速消失,好像炼金术实验,烧瓶里的异色火光一闪而过,留下一团冷灰。
“看来你也不是全然无辜。”他说,“那不妨告诉你,年轻人,你的主教大人交给你的任务并不是管理一座教区教堂,他是要你看管一个逊位的国王。”
我目瞪口呆,而他像是要帮我确认事实似的,以一个非常优雅的姿势挥了挥扫帚,仿佛那是他的权杖:“我是王杰希。”
“恕我直言,您现在看上去像个货真价实的疯子。”我不知如何应对,只好顺势胡言乱语。我不得不考量他言语的真实性,即使这怎么看都像一个拙劣的笑话。
“你可以选择直接写信问张新杰,他一定给过你暗示。”他说,“或者就干脆把我当做疯子,这样我们都自在些。”
现在我意识到大主教确实是在考验我了,我想我不能辜负他,便按捺住了提笔向他问个明白的冲动。而对我和那个人来说,我的选择意味着我们完成了某种交易,我们心照不宣地恢复到日常的秩序,他扫他的地,我做我的布道,他从不听我布道,但会偶尔与我聊几句植物、星象或炼金术,像是考察我有没有因为神学而荒废了七艺。他叫我神父先生,偶尔叫安文逸、小安或者小朋友,我对他用敬称,却没有任何称呼。任何称呼都不合适,或者正像他所说,他干脆是个疯子,而疯子就不再需要别的名字和称谓了。我过了很久才明白,他把自己安全地包裹在疯子名下,是要对抗一些更剧烈的东西。
我一度以为这样粉饰太平的日子可以继续下去,第十教区一切事物运转顺利,整个国家也一样,新继位的君主虔诚而亲民,很快在广场的集市上和教会的穹顶下都获得了良好的口碑。而那个人,在一天里教堂无人问津的时刻,不失为一个随和有趣的闲聊对象,他相当渊博,时常用冷僻的知识噎得我措手不及,然后他就莫名地整个人换上严厉的神色,认真地纠正我的谬误。只有在这时,眼前的人才与修道院同学口中谈论过的那位不苟言笑的陛下产生一丝联系。我开始揣度,如果他真的是那个人,那这一场看上去十分完美的新君继位,如果由他来讲述,会不会是个不一样的故事。也许是我的想法太容易被看穿,而他又是个忍不住会满足他人需求的人,那天他终于走进告解室,不容我拒绝地讲起了他们的故事。
是的,看到他出现在告解室隔板那边的时候我的第一念头是要逃。出于本职,我说不出“请您出去”这样的字眼,于是下意识地站了起来。我深知多余的好奇心从来是危险的,而他一旦真的开口,一切或许就无法挽回了。
“你知道吗,我第一次去告解室找他的时候,他的反应跟你现在一模一样。”
“所以还是请神父先生坐下吧,您大概不想知道他那时候的拒绝有多么幼稚,我不得不在三分钟之后吻了他。”
我没有办法,坐下之前默默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我想我应该对他说一句愿主垂怜,像对别的告解者那样,但我说不出来。我试图挽回一下局面, 便说:“我想我们应该按程序来。您好,您是来告解的吗?”
不料他直接笑出了声:“你是他亲手教的孩子吗?怎么这话都如出一辙。”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连纠正他事实错误的力气也没有。
“抱歉,小安。我也没想这样开始。”他叹了口气,开始解释他们的相识。原来故事开始的时候王杰希已经是国王了,而张新杰还不是主教,甚至还做着世俗职业。年轻的君主充满热情,与同样年轻的律师一起读《理想国》,在冬夜熄掉房间里的灯,背朝壁炉坐在地毯上就着火光讨论洞穴比喻。那个被解放后又回到洞穴的囚徒令他们着迷,他们同时感到自身的渺小和伟大,他们要做见到光的人,非但如此,还要启蒙整个洞穴。
“独自走出黑暗拥抱光明,为了启蒙众人又要重新适应黑暗,我们都从那个囚徒身上看到一种悲壮的理想。我问他这样的启蒙者是不是注定孤独,他斟酌了一会儿,捉起我的手背吻了吻,壁炉的光线很暗,他睫毛的阴影很长,我怀疑从一开始,这也许都是误会。”
“误会?”
“是的,我以为他在告诉我,我们并肩同行,就可以对抗孤独,而或许他从一开始想说的,就是让我安于孤独。”
“您是指他放弃俗世,从事圣职的事吗?听说他是忽然受到感召……”
“看来你还挺愿意相信你们教会爱编的那些说辞。”
我不是相信教会,我只是相信他。我本能地想这么回答那个人,但此时看着隔板那边昏暗的身影,突然感到一阵荒谬,再也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荒谬。从与那个人开始交谈的那天起,撇开刻意营造的日常,荒谬感就开始侵蚀我。我感到自己抽离了人间,神的国度却更加遥不可及。我和那个人像是在露天剧场里演一出无人观看的戏,而远在首都的大主教早已写好了剧本。他在剧本里给自己留出空位,任由我们涂抹他的模样。
“他去从事圣职,是因为我需要他这么做。”那个人宣布,“起初他不愿意——这么说你也许难以想象——他想要以一种更亲密的身份与我同行,比如做我的大臣。他是怎么说的来着?‘我宁愿做一个忠诚的臣子,不愿做一个不贞的神父。’这当然是一句不得了的告白,我无法抗拒,那晚便没有让他离开我的寝宫。可是我的国家仍然需要一位可靠的大主教,我找不到比他更能胜任的人。”
“那你还……”我小声地脱口而出,又觉得责备的话有失身份,便默然攥紧手里的十字架。
“那我还同时要他做我的情人?”他替我把话补完,以一种绝望的语气。
“你如果爱过人,小安……或者说,就以你对他的向往,如果没有胆怯作阻拦,就会知道这是无法控制的事。”
“开始做神父的时候,他就按照教义对自己开始了一套严格的规训。你一定知道他对守时的执着,对,那都是他有意识地给自己戴上的枷锁。”说着他停了下来,仿佛陷入了思考,又接着开口,“现在说是枷锁已经不合适了,这些都和十字架一起,已经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我对他的时间表当然有意见,我几乎只有夜里的时间去找他,而他都早早睡下了。我忍无可忍,才抽空混进了他的告解室。那大概是我唯一一次看到他慌乱的样子——感谢你刚才让我有机会重温一番。我在他的告解室向他告白,他压低声音说我渎神,我承认了他的宣判,直接掀开帘子吻他。他没有反抗,我就以为一切又回到了我预设的轨迹。我开始热衷于打乱他的计划,刻意在出人意料的时候找他,而他把我的扰乱算进计划的一部分,看上去也称得上甘之如饴。若说这些日子与以往有什么不同,那就只在情事的时候,以前他相当主动,享受性爱如享用美食,而现在,十字架的重量在他的身体上显现出来,他变得隐忍而顺从。”
“当然,也不是没有例外。”他轻轻地苦笑一声,“一次是他就任大主教之前,一次是我退位之前。后者与前者的不同在于当时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就任大主教是在圣母升天节。筹备的日子他很忙,我也就没有过问。谁知就在仪式前两天的夜里,他突然来找我。轻车熟路地拉着我从密道出了王宫,又驾着车直奔一片旷野。夏夜的风很凉爽,他拉着我站在月光微弱的旷野中,我惊异于他这么晚还这样有精神,他竟笑着说是拜我多次打乱他的时间表所练就的本领。我正要问他这是做什么,下一秒就恍然明白了。流星,一颗流星从天边划过。我猛然抬头,又是一颗,紧跟着是一颗火流星,在夜空中拖出一条金色的长尾。‘圣劳伦斯的眼泪。’他说。便没有再说多余的话。我拥抱他,告诉他我们的道路不会从此分歧,我更不会让他成为殉道者。他安静地吻上来,在旷野中把身体献给我。流星雨还在不停地落,天空中一道道明亮的划痕。那天后来是我驾车把他送了回去,又自己摸回了王宫,他在车上睡得东倒西歪。我担心他会不会误了第二天的事,乃至影响就任仪式,便在次日去他那里巡视一番,只见他神采奕奕地与众人交谈,吩咐各种事宜。昨夜星辰如风过无痕。”
“如果接下来你想听一个国王和一个主教如何斗智斗勇的故事,恐怕我没什么好说的。不论你信不信,小安,我是真把你当作一个神父来寻求告解的,于公而言,我并没有什么需要忏悔的事,我们不过是各司其职。如果说地上之城是上帝之城在尘世这个洞穴石壁上的一个投影,那我和他都不过是在洞穴和光明之间来来回回的囚徒,为如何在二者之间修一条路争得不可开交。我要说的,不过私情而已,既然他把我交给你,我就放心讲给你听。他成为主教之后我们的关系有了出乎我意料的变化,他开始动真格地拒绝我。我花了很久才明白,那个看流星雨的晚上,他的意思是要同我分手。我当然不同意,终于把情事降格成了一场强暴。他哭了,多半是因为疼痛。我突然发现他瘦了很多,被强行打开的身体摆成一个十字,像是一幅受难图。”
“我当即决定再也不要碰他,如果说分手是他的目的,那么他终于还是成功了。我们维持着公事公办的关系,在节日发公函互致祝福。忙碌使我忘却很多来不及细想的悲伤,我想他也一样。只不过我每次试图祈祷,一看到圣像,脑中就全是他,只有他。”
“所以那天他异常乖顺地来找我,从密道直接走进我的寝宫,我明知是有什么事要发生,还是愿意相信他是来与我重修旧好。‘我本以为旷野能让我们彼此放下一切,却终究是怀念壁炉的火光。’他说。我冲过去吻他,没再让他说出完整的句子。而他舔舐我的眼角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在哭。如你所见,一场无声无息的政变,对我来说,也不过是一段感情的重生。退位这样的事再过多少年都是一样的,‘国王死了,国王万岁’,国王有两个身体,其肉身易朽,而其政体长存。我甚至庆幸自己在肉身腐朽之前有机会从另一个身体上脱落,你也许不能体会这种自由,可那天我没有在逗你,现在的我可以叫任何名字。”
我想我开始从荒谬中看出一些秩序来了。大主教把那个人送出首都的是非之地,与他开始栽培、考验我,都是为了一场或许遥不可及的重逢。王杰希现在只是王杰希了,而张新杰依然是大主教。我无意猜测他们是否都等得起,只是不由得再次想起那个玫瑰金色的下午,我鼓起勇气,一板一眼地向大主教提问:“如果说人类历史是上帝之城与魔鬼之城的斗争,那在这至善和至恶以外,能不能存在尘世的地上之城,让好的生活同样成为可能?”他深深地望向我,没有给我答案,却告诉我不妨带着这个问题重读《理想国》。